■张升远 图
一座城
这座城市有许多里院,二层民居,青砖红瓦。这里家家相对,户户相邻,房间狭窄,空间逼仄,里面住着当地土著或开埠后的移民。每座楼顶都有一只猫,绿幽幽的眼睛像在下雪。每个窗外都有一辆有轨电车,从街上缓缓驶过。每个夜晚都有汽笛从海上传来,那时月亮正在升起,宽阔的海面一片月光。
我每天要穿过堆满杂物的楼梯。走廊两旁斑驳脱落的墙壁,一辆自行车紧挨着楼道,窗口摞着过冬用的白菜。夏天不经意间,能看见Y背着小提琴从窗外走过,她穿着白裙子、白袜子、红凉鞋,马尾辫在头顶晃晃悠悠。傍晚,Y下颌倾斜,左手托琴,右手持弓,琴声断续从窗口飘出。
这座城市很多老街,石板横七竖八铺在地上,凸凹不平,油光闪亮。法桐树叶子蓄满阳光,爬山虎沿墙缝伸向天空,蝉声响彻夏天的街道。那条老街通向一座码头,码头上,几条旧船被乌黑的粗麻绳拴着,在水面上晃晃悠悠。人们系住缆绳,收好帆桨,背起渔网朝岸上走去,那里有条石子路,通往老旧楼梯或幽暗的木门。
阿D是我儿时的伙伴,他十八岁时当了水手,他去过世界许多港口,遇到很多女人。他见到过鲸鱼列队从海上游过,他喜欢大海和航行。一年夏天,阿D出海再没回来,他被风暴留在二十二岁那年。他死前送给我一只口琴,那是一只“布鲁斯”口琴,金属簧片,音色纯美。
这座城市有很多斜坡,石阶沿山势向上,一直延伸到上世纪末。这里有许多哥特或罗马式建筑,结构以混凝土与花岗石结合,它们由欧洲设计师和中国工匠共同完成。那些建筑有雕花铁门和曲折的石阶。回廊穿过许多岁月,两边的花园低音持续。
冬天,一艘艘货轮从海上驶过,汽笛穿过海雾,船上装满异域的大雪和月光。我认识那些黑皮肤的非洲人、褐色皮肤的东南亚人以及高鼻梁蓝眼睛的欧罗巴人,他们用母语和微笑与我交谈。而另一些货轮正在离开码头,货舱载着绣花的丝绸、瓷器和谷物,它将驶往一个遥远的港口。那时樱花缤纷,海水正蓝,褐色岩石兀立在海岸上,码头泊着各色旗帜的船舶。我怀念那些蔚蓝海面的岛屿、岸边的座椅、疲倦的旅人;夜晚掩映在树影中的路灯、有月光的傍晚和黄昏低语的情侣以及太阳伞下爆发的笑声。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塔楼的钟声穿过海雾中的岛城,海的反光、高楼的尖顶、甲壳虫一样的汽车慢慢从窗外划过,形成起伏流动的城市画面。汽笛像低缓的男中音,与海浪声混合一起,浑厚而且深沉。太阳刚从海上升起,照亮每扇打开的窗口。从窗口看去,城市自近而远层次分明:开埠时期低矮的民房、殖民时期的哥特建筑、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共同构成这座城市的底色。早期资本象征的当铺、钱庄、商号、绸店,给城市涂上一层异族文化的色彩,令人有着无限的倦意与怀念。
造物慈悲,为我们留下这片海湾、礁石和沙滩,留下木船、桨橹和火焰。我们一直在这座城市,生生不息,就像忽明忽暗的渔火,被风一次次吹灭,又一次次点燃。
如果你在海边遇见一个失忆者请告诉我,那是我曾经的恋人,多年来我一直在寻她。我会把她带回家,我要在海上建一座房子,和她相伴终生。如果你在沙滩捡到一只口琴请告诉我,那是我多年前遗失的。我知道它一直在平行宇宙中穿行,即是锈迹驳驳,音色喑哑,仍能吹出风暴的声音。
火车站
这是国内离海最近的火车站,推开二楼窗户,你会看到海面巨大的货轮和飞翔的鸥鸟。如果周围安静,你能听到海水拍打岩石的声音。那些岩石有时被海水淹没,大部分时间它们露出海面。我有一次在岩石看落日,猛然听到一列火车正在进站,那是一辆蒸汽机车,黑色机身在站台上喷着火焰。许多旅客一脸风霜,从候车室匆忙走出,然后很快被城市淹没。
这座欧洲风格的建筑由钟楼和大厅组成。钟楼是德国乡间教堂样式,钟楼基座、窗边、门边以及山墙和塔顶的装饰由花岗石砌成。设计者是一个大胡子的德国人——海因里希·锡乐巴。
1904年6月1日,汽笛划破胶州湾的宁静,海水剧烈波动起来。一个司炉工在锅炉下加煤,火在燃烧、水在沸腾,水汽“滋滋”响着并不断向四周荡漾,蒸汽产生的动力推动机车巨大的轮子,火车缓缓前行。一辆蒸汽机车从青岛火车站出发。火车沿胶州湾划了一个弧线,跨过几条大河,直入省府济南,与京沪铁路交会。
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火车成为国家推动工业进程的发动机,而许多内陆城市离火车的影子还很遥远。站台上,值班员手中的信号旗在空中挥动,红白相间的臂板无声落下。巨大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土地开始颤抖,随后是一辆黝黑的火车,缓慢、沉重。高高的烟囱吐着浓烟“呼呼”作响,像一头浮出海面的巨兽,车轮高过我的童年。
“列车两旁的市区逐渐成为房屋稀稀落落的郊区;这番景色和随后出现的花园和乡间别墅使他迟迟没有开始看书。”那时,坐在出发的火车上,我常想起博尔赫斯《南方》中这段文字。长久以来,蒸汽原理一直在中国铁路延续着:蒸汽推动轴承,轴承推动巨大的车轮,机车庞大的身躯喷吐着火焰,附近的景物像被火车惊起的飞鸟迅速退去。
我无法慨叹时光飞逝。如今,黑色蒸汽机已被白色动车组取代,象征工业革命的蒸汽机已退出站台。那些悠远的汽笛、站台上凸立的水鹤、急速转动的红色动轮,常让我泪光闪烁。
现在,一辆动车组正从车站出发,车上载满海水、霞光和无边月色。
圣爱弥尔教堂
圣爱弥尔教堂高高矗立着,红色尖顶与天空形成反差,历经风雨的油漆开始剥落。
穹顶的圣像壁画格局独特,庄严美观。管风琴模仿海浪的声音,在风中慢慢奏响。牧师眼神如手中的经书,一页页打开,又被海风一页页合上。
我住的地方离教堂不远,经常听到教堂的钟声。冬季天空明亮,钟声穿过落满积雪的屋顶,一声声传来。我看过钟楼的机械齿轮。踏着木楼梯攀缘而上,塔楼顶端稀疏光线下,巨大的齿轮缓缓转动,时间被呈现在古老的钟楼上。
记得教堂后面有个商场,我的朋友开了家酒吧。人们把假烟换成硬币,讨价声在下午持续不断。许多混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某日,有只鸟正在飞过天空,一个女孩从斜坡走来,她在教堂前双手合十。那一刻四周很静,光线渐渐减弱。晨光中,教堂尖顶和氤氲的海雾,泛着橙色的光泽。女孩踏着石阶,慢慢走进教堂。这时,管风琴突然自动响了起来。
我一直在观察那个女孩的去向。我不知道石阶留下多少脚印,只知道上面写满生命的故事。
现在,星辰已将城市照亮。教堂仿佛一个寓言,在月光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而天空永远像石头一样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