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武林

扫帚苗

青岛日报 2021年08月30日

在中原的一座小城,中午吃饭的时候,桌子上的一道菜引起了我的注意。墨绿色的蒸菜,拌了面,像挂了一层霜似的。细细的长条,像刚刚冒出来的柳树细叶一样。

 会不会是面条菜?小时候麦地里长的那种面条菜。面条菜学名叫麦瓶草,也是一种中药材。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它叫面条菜,更不知道它叫麦瓶草。许许多多的植物,也是近些年才感兴趣,千方百计搜集它们的资料。尤其是那些儿时熟悉的、叫不上名的花花草草,更是迫切地想知道它们的名字,好像相处了多年的朋友,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一样歉然。

 我用手指着那盘菜问道:“这是什么菜呀?”

 坐在对面的小王,看样子是80、90后青年,他的脸儿一红,轻轻笑了一下,但没有回应。我觉得他应该知道这道菜,所以又问了一声。一桌的人,没有人知道。

 小王又是一笑,这一次笑出声来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扫帚苗。”

 我哈哈大笑起来。

 我终于理解小王为什么要笑了,他的笑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扫帚苗属于司空见惯的野菜,用它接待我们有点廉价,不上档次。第二层意思,扫帚苗长大后可以做扫帚用,而扫帚是扫垃圾用的。在饭桌上谈论它,实在不雅。

 我可不管这些,我觉得太亲切了。像我这种从乡下走出来的人,对土地上的一切都怀有深厚的情感。就像鱼儿遇见水一样。在我骨子深处,总有一种情结生机盎然,郁郁葱葱。我觉得我本身就是一株野草,遇到土地上的一切植物便有一种回家的感觉,那是一条通向村庄的路,别人不能察觉,而我却欢欣鼓舞。我想,所谓的精神便是这种感觉吧。

 我夹起一大块,蘸点蒜泥,塞进嘴里。嗬,棒极了。很柔韧,耐嚼,还有点滑腻的感觉。我惊讶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年过半百了才第一次品尝到。小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扫帚苗能吃。而且,在我们乡下,用扫帚苗做扫帚的人极少。我们家用的扫帚都是竹条做的,大大的、沉甸甸的竹条扫帚,只有爷爷一个人能舞动。他的胳膊像树一样粗壮,拳头像碗口那么大。他略一弯腰,双腿岔开,在地上每扫一下,院子里都会想起刺耳的、嘹亮的“哗啦”声。在我的眼里,扫帚就像是爷爷的兵器一样,他简直就像鲁智深,在挥动自己的禅刀。若是父亲扫院子,那把扫帚会把他累得气喘,大口大口喘气,而母亲和奶奶,扫一下,都得歇半天。

 我见到过同学的母亲,用扫帚苗做的扫帚扫院子。同学的母亲个子矮小,抱着园葫芦一样的扫帚扫院子,很轻便。比起我们家的竹扫帚,扫帚苗做的扫帚犹如棉花一样轻柔。若用兵器比喻,竹条做的扫帚像一挺重机枪,扫帚苗做的扫帚只能算一支卡宾枪。

 但我还是不明白,扫帚苗是一种什么东西。在捆束得紧紧的枝条中间,有一些干枯的红叶夹杂其中。后来,我去别人的家里,看见一棵扫帚苗,嫩绿的叶子,细长的形状,只有柳树叶子的三分之一。只是那种绿好像女孩子的笑意一样,给人的感觉总是欢快的。上面细细的绒毛,像蒙着细纱、细雾,如梦似幻。这种植物,颇有点小家碧玉的感觉。它和所有的植物都不太像,好像比别的植物出身娇贵一点。

 我终于搞明白了,扫帚苗的学名叫地肤,它的种子叫地肤子,有除湿热的功效。秋天以后,地肤嫩绿的颜色会逐渐变红,红得细腻,像嘴唇一样的颜色。自从窗外长出一株地肤之后,我就怀着极大的热情,密切地关注它的成长过程。起初,它冒出芽的时候,我并没有认出它来。在一片茂密的地雷花的旁边,它弱不禁风的样子,差点让我把它当成一棵不知名的野草。如果不是我对植物抱有强烈的探究之心,恐怕它早就被我给除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它长出了黄黄的叶子。所有的地肤都有此特征,还是它是个例外?它开始分叉的时候,我认出它了,但我有几分担心,它发亮的黄色叶子,几乎占了三分之一,难道它要干枯吗?我担忧,怜悯,唯恐它会半路夭折。后来,那些发黄的叶子逐渐开始变绿,当它超过150厘米的时候,那黄色的叶子依然醒目,好像是满头黑发的人长出了一片白发一样。我暗暗发笑,每次看到它的样子,总是忍俊不禁。

 中午的那顿饭,吃得格外爽快。可口的食物,总是让人心情愉快。第二天,我依然提出要吃蒸扫帚苗,但令我失望的是,不知道是面拌少了,还是扫帚苗有点老了,口感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前一天。

 窗外的地肤,好像在表演舞蹈,枝枝杈杈都在充分舒展。也许,它感受到了我的关注和热情。我不由地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也许,当一个人对植物产生一种爱意的时候,植物便会最大限度地向你展示出它的种种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