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两亩地,每年种几垄玉米是必须的。以前是为了温饱,现在是为了啃香喷喷的玉米棒子解馋。大包干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在沿用传统的老牛耕种方式。四五家才分得一头牛,春种时节家家都忙着抢种,老牛也只能轮流使用。可季节不等人,没有老牛的人家,就开始使用一种叫“扛犁”的自制犁地工具。种玉米一般需三人来完成,一人扛犁一人拉,另一个人撒种。
拉和扶抗犁的人配合默契,犁出一道笔直的沟之后,再撒种,这样长出的玉米苗会像一排排列兵,整齐好看,如果出苗的玉米歪歪扭扭,杂乱无章,不但影响后来施肥人穿行,重要的是在庄稼人眼里这是一件极没有面子的大事。玉米在老家被大面积的种植,不仅因为玉米产量高,更因为便于管理。出苗之后的玉米,雨水合适的话只需要按时除草追肥即可。追肥之后,玉米长得很快。用父亲的话说,蹲在玉豆地里,就能听见玉豆“咔哧咔哧”拔节的声音。玉豆是老家人对玉米的叫法。当然此时地里的草也不会偷懒,这就需要及时的锄地。
我记忆里的暑假基本都是在锄地、薅草中度过的。等玉米抽穗,草长得高,锄是不能用了,只能弯腰用手薅。玉米高大密不透风,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草被薅出来,父亲就教我们找几株长长的草拧成草绳,把草拦腰捆起来,再顺着草的末梢编成辫子状,这样方便父亲用锄头挑回家,而我和妹妹也可以用一根木棍抬一捆草。那时候的草是好东西,拿回家晾晒干了,味道清新香甜,可以加工成糠,和着玉米碴或者地瓜一起拌猪食,也可以留到冬天喂牛,即使遇到雨天晒坏了,也可以留作烧草用。薅不了几次草,玉米就遮蔽空隙,地里的杂草很难存活,玉米也开始抽穗饱满,玉米棒顶部嫩绿的须子开始出现褐色干瘪,玉米开始成熟。这个时候的玉米鲜嫩可口,正好煮着吃或者烧着吃。
父亲一生珍爱粮食,觉得这个时候掰下来,影响产量,很少答应我们。我们就私下里去缠着母亲。母亲拗不过,就会在傍晚去地里掰几个棒子,晚上我们就可以吃到鲜嫩的煮玉米了。烧柴草的大锅煮玉米格外甜糯,我和妹妹顾不得吃饭,只啃玉米。还没熟,浪费粮食。父亲看一眼母亲,就会念叨一句。“只要吃了就不算浪费”,母亲看我们一眼,给妹妹擦一下嘴角,笑道。父亲也就不再言语。随着玉米的逐渐成熟,玉米粒开始硬了,就可烧着吃。晚上做饭烧火的时候,母亲找一根粗细适中的小木棍,把木棍的一头削尖,插进玉米芯里,放在锅下的火里,不断地翻转烧烤。我和妹妹顾不上玩耍,跑来锅门口静等,只一会儿,闻到锅底的玉米特有的香味,就会口舌生津,根本顾不得形象。
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秋风渐起,玉米地里的秋虫也开始窃窃私语的时刻,即可收获金灿灿的玉米了。玉米管理简单,收获也不难。我跟随父亲收获玉米多次,经验还是很丰富的。钻进比人高的玉米地里,一手挎篮子,一手掰玉米。我力气小,只能放下篮子,双手抱住一个玉米棒子,用力往下一掰,听到“咔嚓”一声,玉米棒子就从玉米秸上掰了下来,随手放进篮子里。等篮子满了,就挎出来,倒进板车里或者空着的袋子里。有时候遇到的玉米棒子根部已经干透,一下子掰不下来,只能抱着棒子按一个方向旋转数圈,才能扭下来。
有时候天特热,父亲就把玉米砍倒,我和妹妹在后面掰棒子,这样就舒服一点,可也容易漏掉小的玉米棒子,同时还要小心脚下,刚割过的尖尖的玉米茬很是锋利。我就曾经被割伤过脚,鲜血淋漓,在地里没有止血的药品,父亲掏出烟袋包子,倒出一捏烟丝,搓碎了按在我的伤口上,血止住了,伤口却疼得厉害,忍不住嗷嗷叫着蹦跳。回家之后,母亲发现,就责备父亲,哎呀,你怎么不用烟灰呀,生烟撒上多疼呀。父亲有些尴尬地说了一声,不是着急了吗?母亲听罢又回头责怪我不听她的话,没穿布鞋。那次之后,我都会脱下凉鞋,换上母亲缝制的布鞋,果然,脚再也没被扎过。
收回家的玉米堆成小山。晚饭后全家都要扒玉米皮,第二天晾晒。于是,每家里的院子里,胡同里,路边上到处都是金灿灿的耀眼一片,甚至屋檐下,院里院外的树杈上,都被挂上了用玉米皮编起来的一挂挂的玉米,秋天就这样跳跃着来了。扒玉米皮我最怕里面白白软软的虫子,每次发现都会尖叫,惹来诸多蔑视的白眼。多次之后,也学会把虫子抛给旁边觅食的鸡,神态很淡定。除了虫子,扒玉米皮也有很多乐趣。我们会挑捡白白宽厚的玉米皮,绑在脚下,当鞋子玩;也会捡一些大大的玉米皮给母亲,晒干留着冬天蒸馒头用;也会把玉米须拿来当胡子玩。扒好皮的玉米棒晒干,就可以存入高粱秸编制的简易粮仓里,我们当地人叫“囝子”。等秋收完毕,空闲下来再剥玉米粒也不迟。
剥玉米粒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手。看着手底下的玉米粒成了堆,很是开心。况且,我们会把玉米芯拿来摞井字形的高楼玩,这需要耐心和技术,玉米芯的两端粗细不一,需要均衡使用,往往没有摞几层,一个不慎,就会像积木一样坍塌,懊恼或者惊叹的声音传出老远,然后从头再来,直到玩够为止。母亲一边剥玉米,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倒也不制止我们的偷懒。玉米粒晾晒干之后入缸,玉米芯也被收集起来,等干透了就是烧火做饭的好材料,扛烧还不占地方。
我的记忆里,刚包产到户的时候,玉米还是主粮。除了忙时去村东磨坊里加工,多数时候还是用人力推石磨。那时,我每天放学的任务之一,就是挎着一小箢玉米去推磨。母亲把我磨好的玉米面用细箩筛,细的留着烀饼子,粗点的留着馇稀饭,剩下的玉米皮用来喂家畜,是不能浪费一星半点的。玉米烀的饼子趁热吃软糯,嘎嘣儿脆香,可凉了就变得硬且粗粝,难以下咽。冬天农闲时节,母亲就会把玉米做成“米面”。“米面”是老家方言,就是用加工好的玉米面加上点糖精,和好发酵,整个上锅蒸。为了效果,上锅定型之后,母亲就用一根筷子,在平整的米面上间隔着插上孔,这样出锅的米面松软可口,再割成块,类似现在的枣糕模样,甚是好吃。当然,最好吃的还是玉米面煎饼,为了口感,母亲经常做玉米地瓜煎饼。把地瓜剁碎成玉米粒大小的小块,把玉米用水洗净泡一晚上,然后把地瓜块和玉米粒混合在一起,用石磨推。用石磨推出的糊糊烙煎饼格外香甜且容易保存,每次做半缸,能吃十天半个月的。至今我烧火母亲烙煎饼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母亲不在了多年,可这样的手工煎饼却再也吃不到了,老家人也陆续舍弃了这费力的吃食。
冬去春来,地瓜之类的粮食都已经招虫或者坏掉,玉米却可以随吃随加工。尤其到了夏天雨季,柴草经常淋湿,烧火做饭困难,母亲就把玉米加点大麦炒熟,用石磨推出来,做成炒面,随吃随冲,省力且美味。后来去外地上高中,艰苦求学的三年里,寒冷的冬季,下了晚自习,冲一杯炒面已经成为记忆里的一种奢侈。
那天下午我回老家的路上,看见大路两旁高树空隙不断的闪过层层泛黄的玉米秸,被机器收割,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玉米秸粉碎飘出的特有香气,思绪就像碧蓝天空下的白云一样悠悠飘远,令我想起了小时候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金灿灿的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