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生

铁路宿舍

青岛日报 2021年07月18日

  每个时代都有专属的特别印记。在青岛,叫铁路宿舍的地方不少。印象中,20世纪五六十年代,工厂企业自建宿舍最多的三个单位,分别是铁路、国棉厂和四方机厂。四方机厂的宿舍,大都建在老四方区;国棉厂的宿舍,从四方区绵延到了沧口区;铁路宿舍则点多面广,不但在市内各区星罗棋布,甚至辐射至周边郊县。

 青岛火车站是山东省内最早修建的火车站,始于德据时期的1900年,其亦是胶济铁路的起点。德国人在修建胶济铁路的同时,分别在四方火车站和四方机厂周围,修建了两处职工宿舍,位于海岸路上的一处,称作西公司;位于杭州路上的另一处,则称南公司。这也是青岛铁路职工宿舍的最初“原点”。

 我自小居住的铁路职工宿舍位于小白干路(一度改为大寨路,现为重庆路)和瑞昌路的交汇处,这条从四方小村庄延伸至白沙河的交通干线上,零零散散分布着多处铁路宿舍,以平房居多。更确切地说,我是住在爷爷奶奶家,爷爷是铁路工务段的职工,我们所居住的片区,营建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爷爷还是建设参与者之一。

 小白干路的铁路宿舍按组划分,共计四组,每组五至六排红砖红瓦平房,每排多则五六户,少则二三户人家,独立院落,是一处居住近千人的较大片宿舍区。我家在二组的最后一排,除有一个前院外,尚有一个更宽敞的后院。前院亦称作天井,石砌的院墙,乌黑厚实的木质大门,端庄朴貌。比较特别之处,是院中放有一段黑漆漆的废枕木,上置洗脸盆、肥皂盒、鞋刷子之类日用物品。枕木经过煤焦油等化学物质的处理,既防腐防蛀,又抵风吹雨淋,非常实用;后院用木栅栏和冬青树围了一圈,院中有一棵高大的老槐树,每至春夏之交,槐香四溢,很远就能闻到。另有一棵桃树,妈妈生我那年栽下。农谚说,“桃三杏四李五”,我小时候,桃树已开始结果,果虽不大,却清脆甘甜,我常攀至树上,用衣服蹭去毛桃上的细绒,边摘边吃。不良后果是,衣服常沾上桃胶,那东西清洗起来是件挺麻烦的事儿。

 我家房屋的建筑形制,有些北方四合院的格局,这在诸多铁路宿舍当中,尚属少见。小白干路铁路宿舍的第一二三组,并行排列,组与组之间,间隔约八九米,形成一条条比较宽敞的内街。每排平房前后,相距两米多,自然生成一排排的胡同。房屋均坐北朝南。惟第四组独居一隅,坐落在宿舍的最北端,位于其他三组的侧身后,排列也不规则。自嘉定山上泻下的山洪雨水,经年累月间冲出一条大沟,横亘在四组之外围,使之与其他三组,自然分隔。雨水大沟穿过宿舍区,在铁路宿舍与相邻的四方机厂宿舍之间,生成一个大水塘,夏天,小伙伴们常常在此捉青蛙、捕蜻蜓。八十年代初,水塘被填平,建成了一个露天剧场,山东快书泰斗级人物高元钧先生曾来此表演,我坐在台下,听得如醉如痴。铁路宿舍的中心地带,尚有一片开阔地,我们称之为广场,是放学后孩子们聚集游戏之所。

 我家房屋地势略高,屋外墙西,爷爷称之为屋山头。退休后,每逢好天,老人家即会拿上小板凳马扎子,到屋山头晒太阳,大冬天也不间断。屋山头紧邻那条大沟,无水季节多是条旱沟。沟边地势高低差处,修有一小段水泥斜坡,我常在斜坡上擦滑梯。水泥斜坡粗糙生涩,并不滑溜,擦起来挺费劲,架不住我天天坚持不懈的硬滑,后期竟然把它蹭出了一道亮痕。为此,不知磨破了多少新衣新裤新鞋。我高中就读的学校,是青岛铁路职工子弟中学,简称铁中,一座始于1925年的老校。同学们大都是铁路子弟,居住的地方自然也是各片铁路宿舍。七八十年代以后,楼房渐渐开始居多。往来最频繁的,是铁中校园后的宁化路铁路宿舍片区,我的六叔和许多同学在此居住,放学后或休息日,常去玩。得空暇时,还会结伴去西康路铁路宿舍同学家串门,路稍远;更远的,到过女姑口铁路宿舍,我的几位女同学偏居在此,我常常热情地邀约同学们去玩,捎带着蹭个午饭,权当是郊区一日游。去女姑口最吸引人的还得数坐火车,一种站站停超级慢的通勤车,铁中学生也不用买票,“咣当咣当”蛮带劲。八十年代初社会上一度流行起录影带,我看的第一部片子是香港武打片《龙拳蛇手斗蜘蛛》,即是坐通勤火车去蓝村看的。那天我过生日,是同学们请客,算做生日礼物。

 有首经典老歌:“时光已去永不回,往事值得回味。”我去过的铁路宿舍,少说也得有七八处,感觉上,皆没有我居住的这处有生趣。住楼房的片区自不必说,鲜有热闹光景。即便同样是平房宿舍,小白干路这处以其占地广、居民多且邻近城乡接合部,给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鲜活记忆。铁路宿舍周围,百货商店、副食品店、菜店、饮食店、理发店、收废品店以及上庄粮店、煤店等一应俱全,生活较为便利。附近山峦、野坡、池塘、水库、庄稼田环绕,小伙伴们隔三岔五结伴轮番去玩。

 街衢纵横,居民密集,进出方便,来铁路宿舍走街串巷叫卖的商贩也很多。剃头师傅,挑着挑子,手里拿一金属大镊子,用根铁棒从镊子中间快速擦过,弄出“噌”的一声长音,颤悠悠的,回声绵长。剃头就在自家天井里,极便捷,价格比理发店也省得多。“磨剪子来……锵菜刀”,如此抑扬顿挫的吆喝声,常在某个午后,带着乐感飘入耳中。“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从事锔匠营生的手艺人,也是常客,多在宿舍内街里如此吆喝:“锔锅……锔盆……锔缸来”,听其声,我一准儿跑去蹲在师傅跟前,盯着看他拉锔弓、打锔钉,满怀羡慕好奇。我家天井大水缸上,自缸沿至缸肚,曾有条大冲线,后来打上了斜斜的一排锔钉,又沿用了好些年。最巴望也是最要紧的,是不能错过“爆大米花来”的洪亮招徕声。此时,我会缠着奶奶,拿出家中金贵的白米或苞米粒,外带适量的糖精,一溜小跑,交给操作师傅。一声闷响后,乌黑的爆米花机后袋里,糖精融入米粒后散发出的甜香,弥漫街面,也让我陶醉不已,那是童年的幸福所在。在宿舍胡同里,还遇过一次货郎,也不怎么吆喝,摇着拨浪鼓,挑着百宝箱的一副重担子,内有诸多小抽屉,尽是些小玩意儿。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铁路宿舍内邻居间总体相处和睦,走动频繁。每个月的月中,奶奶会定时打发我去前屋邻居家借钱,每次借十元。爷爷开了工资后,再去还上。月月如此。到了邻居家,我扭扭捏捏地开了口,老邻居闻声即给,也无须打借条。宿舍里的整劳力,基本都在铁路上工作,青岛站、四方站、机务段、车务段、工务段、电务段、车辆段等,自小即熟知。最羡慕的,是客运段职工,人们通常称之为跑车的,跑火车,广州车、上海车、北京车、西宁车皆有。跑车的行头也带劲儿,一身的铁路制服,挺括利落,早年间手中提的是一种帆布包,上边印有“上海”“广州”等字样和图案。邻居中,亦出过几位列车长和段长,那是我们铁路宿舍片区的骄傲。

 铁路宿舍的东侧,自我家胡同口出去正对着,并排种有四棵树:三棵桑树,一棵枣树。是我每天上学的必经之地。最北边的那棵桑树,不结果子,邻居家养了蚕,桑叶派上了用场。中间的两棵,结桑椹,神奇的是,一棵结紫色果,一棵结白色果。紫果常见而白果鲜见。紫果稍早熟,清甜如砂糖;白果略晚熟,甘饴似蜂蜜。吃口上,白胜于紫。初夏时节,我和堂弟会早早攀上桑椹树,饱餐大啖,嘴唇、牙齿、手上,沾满紫色果浆,手上的往往几天后才能洗净。邻居自家院里种最多的果树,要数无花果。无花果挂果期长,树也不高,成熟的果枝经常漫过矮矮的院墙,摇曳生姿,挑战着我们的视觉味觉神经。馋急了,也会悄悄爬上邻居家的墙,摘着吃;被发现了,也无大碍,只是骑在墙头上的自己,有些下不来台的尴尬。

 青岛小白干路铁路宿舍,算起来我在此统共居住了整整30年,平房楼房,恰好各居一半岁月。转眼一瞬间,离开平房时期的铁路宿舍已近40年了。我想念铁路宿舍那棵结白果的桑椹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