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秀荣

天 井

青岛日报 2021年06月21日

张升远 图

  娘没在家,大概去菜园了吧!开锁,推门,又一次回到久违的天井。

 天井,也就是农家小院。紧贴一排四间屋的房子,东西南三面围墙,围成方方正正的空间,宛如一口井,与天对视,南墙有门通往外界。

 坐在门槛上,暖阳洒在身上,柔和而亲切。凝视着天井,仿佛见到了可以聊天的故人。

 童年时光里,天井睡得晚、起得早。孩子们已渐入梦乡,大人还在天井里窸窸窣窣,乡下雾气重,需要把衣服、怕生锈的家什收起来。东方亮起朝霞的时候,白雾还没有散尽,早起的家雀已经从烟囱里扯出了炊烟。

 娘一边喂着大大小小的家畜,一边催孩子们起来吃饭上学。

 天井靠墙的地方,多数被家畜占领,这也是庄户人家大的收入进项:养鸡鸭鹅,以支撑家里的零星开支。一枚鸡蛋,可以到村里门市部换一本本子,还可以换铅笔和橡皮,鸭蛋和鹅蛋也可以。捡蛋,是每个家庭成员都乐意做的事。攥着带有余温的蛋,开心得很。冬天的早晨,一般是父亲早起捡蛋。那只白鸭子,总是偷偷从窝里钻出来,另寻地方下蛋,觉得下只蛋是件功劳巨大的事吧! “真是的,一只鸭子,拉了一天井鸡屎。”每每提起父亲的金句,我们总是大笑不止。天井经济,被父母搞得有声有色。其实,夏天和秋天才是天井最热闹的时候。

 在乡下,晚饭都是在天井里吃的。摆上一张饭桌,根据家里的人口数,围桌摆上几个凳子。乡下人的凳子,各式各样:木匠做的二腿板凳、集上买的马扎儿,哪怕一截木头、一块树墩,都可以用来做凳子。父亲用一块槐树墩子做的板凳,是我的专座,两边各伸出一截短树根,像飞机的翅膀,我管它叫“飞机”,因着它的可爱,有时候哥哥会来抢,争执是难免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大人们谈着庄稼地里的营生和收成,孩子们说着各自的趣事,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晚饭过后,搬走桌凳,娘点上一条蚊子草编的麻花绳子,用来驱赶蚊虫。我们争先恐后铺下用稻草或麦秸编的蒿荐,娘坐在中间,孩子们围着她,或躺或坐。小孩子不知道大人劳累一天的疲惫,把娘的腿当枕头。这时候,娘就给我们抛瞎话儿,讲神话,讲牛郎织女、嫦娥奔月。那时候的夜空非常清澈!星星密密麻麻,闪闪烁烁,数也数不过来。问娘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娘说跟地上的人一样多。又问娘我是哪一颗,娘说最亮的那一颗。娘抚摸着我的头,回答得恬静淡然。皮实了一天的哥哥,早已枕着我的飞机呼呼大睡。等我们都睡了,娘就一个个把我们抱到炕上去,开始她真正的休息。娘会讲瞎话儿,引得左邻右舍晚上也到我们家来乘凉,听娘讲那些蕴含朴素道理的故事,打发难熬的夏夜。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村成了电视村,谁家买电视,村里有补贴。为了不耽误大家看电视,村里还专门买了发电机,应付无电的夜晚。我们家也买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夏日的天井,更加热闹起来。晚饭过后,父亲小心翼翼地搬出电视,转转天线杆,找出播电视剧的频道,等着观看电视节目。那时候热播《射雕英雄传》《霍元甲》等连续剧。电视是新鲜事物,人们喜欢黄蓉的古怪精灵,感叹霍元甲刚正大义。来天井看电视的,不仅是邻居,还有邻村的。长袖的、短衫的,白衬衣、花裙子,大姑娘、小伙子,都自带凳子,只要看见谁家竖着天线架子,不管认识不认识,来到天井,坐下就看,看完就走。不大的天井,俨然成了电影院。

 有次晚饭的时候,电视剧《济公传》出现了从水井里往外冒木头的镜头,父亲眼瞅着电视,碗递给娘:“来,舀上树。”娘憋住了笑,“给你,恁家的面条跟树一样粗。”我们则哈哈大笑起来,父亲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天井的热闹,夏天在于人,而秋天,则在于粮食。金灿灿的玉米棒摆满天井,有的辫起来挂在树上、搭在墙上。玉米还没有完全晒干,白花花的花生又收回家,把玉米棒挤进粮食囤子风干。过不了几天,大豆又把花生赶进麻袋,等待去皮。高粱、芝麻、地瓜……陆陆续续回家来,各自在天井里占据一席之地。家畜们可不会错失良机,用尽浑身解数,从窝里钻出来,尽情享受美食。

 孩子们像长大的鸟儿一样,各自飞出去筑起新巢,父亲则翻盖了土坯房,砖瓦房高大气派,只是天井瘦了,窗外问号弯把的手压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电机井,简单省力,亦如父母的日子。

 在天井里看着看着,那几个调皮的娃娃、清俊的少年,又从天井的犄角旮旯里蹦了出来,嬉戏着、打闹着,模糊了我的双眼,竟没有发现娘已坐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