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蜂人是伴着槐花的缕缕清香入住槐树下的。
他们用一辆农用三轮车装了十几个大蜂箱,辗转几千里,跟踪花开的讯息,一路寻找大地上的花朵,来到了这座大海边的小城,住到了我家附近这几棵槐树下。
一间简易的工棚就是他们的家了。一张木板搭起的床,几个马扎,几件破旧的锅灶炊具。还有几个大缸,盛的是蜜。
那时槐花刚刚稀疏地绽放,绿白相间,一簇簇一串串缀满枝头,甜丝丝的清香弥漫小城的一角,引得那些蜜蜂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一刻不停地采着花蜜。
放蜂人是一对夫妇,五十多岁的样子,他们像蜜蜂一样不停地忙碌。他们的笑涡里像漾了蜜,甜甜地对着过路的每一个人笑,也对着他们的蜜蜂笑。
每一次路过,他们总是笑着跟我打招呼:上班啊?散步啊?买菜啊?我经常会被他们的笑感染,一整天心情都很好。那是淳朴的乡野里长出的笑,那是槐花蜜浸过的笑。
终于有机会近距离感受他们的笑了。
那时夕阳向晚,金色的阳光在槐花间闪烁。我买了一桶蜜,然后坐着他们的马扎,与他们聊了起来。
男人只会憨憨地笑,极少说话。女人很健谈,我们聊了很久,蜜蜂正从四面八方飞回蜂箱,夕阳映照着蜜蜂的翅膀,呈现出灿烂的金色,我们的谈话自然围绕着蜜蜂。
他们是河南人。早春到湖北采油菜花,之后到山东采槐花,再后到东北采椴树花,冬天来了,再辗转云南,那里四季有花。
他们的生活很清苦,居住条件异常简陋,活动板房四处漏风,没有电,没有水,吃简单的饭菜,但他们很满足。问及为什么选择做放蜂人,他们的笑里就多了一丝苦涩。他们的家在偏僻的农村,很落后,没有赚钱的门路,从两个孩子上学开始就出来放蜂了。现在女儿已经成家,儿子到城里上班了,买房需要很多钱,娶媳妇也要很多钱。放蜂虽然辛苦,但比种地收入要多一些,卖完这茬蜜,儿子买房的首付就差不多了。女人说着,眼睛转向了那些飞舞着回巢的蜜蜂,像看自己的儿女一样多了些柔情。她说,其实蜜蜂比我们还辛苦。正常情况蜜蜂会活三个多月,但花开最繁盛的时候,它们的寿命也就40天左右。每次出去要采集成百上千朵花的花粉才能装满它们的蜜囊,不停地劳作大大降低了它们的寿命,它们到生命的尽头常常是有去无回,早晨飞走了,就不再回来,只是把蜜留下了……女人的忧伤融进了苍茫的暮色里,她起身去收蜂箱,我提了蜂蜜回家。
槐花一日日盛放,蜜也一桶桶收。
买蜜的人络绎不绝,养蜂人总是让他们的秤高高的,然后送上他们浸了蜜的笑,再目送着买蜜的人离开。于是,买蜜的人也笑得像蜜一样甜。
一周后,槐花开始簌簌落地。蜜蜂们也清闲起来,出出进进地带了几分悠然。
那对夫妇还是一天到晚坐在门前,对着每一个过路的人笑。他们还在卖剩余的蜂蜜。
有一天,女人说蜂蜜快卖完了,最后一点蜂蜜就不割了,留给蜜蜂吃,没花粉了,不能让它们饿着。卖蜜的钱也给儿子寄回去了,他们准备去东北采椴树花了。我忽然有点不舍,我说你们明年还来吗?女人笑着说,来啊,只要走得动一定会来的。我们很喜欢和蜜蜂一起生活,一起走在寻找花朵的路上。虽然现在农村的变化很大,生活条件也好了,但在外久了,回老家还是会不习惯。人和蜜蜂一样,总有有去无回的那一天。
几只蜜蜂嗡嗡地从我的眼前飞过,消失在槐树的浓荫里。我听得有些伤感,女人却笑起来,是放蜂人特有的浸了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