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爸爸急症去世，作为仿佛一直没有长大的家中独女，我一下子不知怎么办了，爸爸一直是我精神的支柱，忠实的读者，能读出我那些杂七杂八文字里潜在的思想，现在爸爸走了，谁来和我聊这些心里话呢？爸爸生前在艺术方面很有造诣，去世前的几天，他重复说起他这一辈子唱歌也好，画画也好，就像做了一场梦。我尚不知道，这竟然是爸爸留下的最后几句话。

 在我的文字里，有篇前几年写的《爸爸理发师》，只觉得还要再修改一下，一直没有给他看过。现在再看时，又是笑又是流泪，祭奠的时候烧去给爸爸，他又是否会看见呢？

 在我眼里，爸爸是个艺术家，身边常常围有一堆小朋友，他大呼一声“自行车飞来”，寥寥数笔，一辆飞驰中的自行车跃然纸上。他又大喝一声“八戒悟空何在”，随即，画笔下的西游记唐僧四人加白龙马就赢得孩子们欢呼惊叹。他会接着说，我再给你们画个钞票上的头像吧，几笔勾勒，孩子们全看呆了。爸爸收起笔，起身：今天就画到这里吧。

 这是爸爸绘画的三把金斧：自行车、西游记、钞票上的头像。他曾孜孜不倦地教导我，要有李逵三把斧子的武功精髓，炼好三样，什么时候都能拿出手来。后来，我就想，尽管爸爸吹拉弹唱、诗画棋艺样样都会，但如果能突破三大斧子的自我禁锢，他的艺术之路肯定会更远更长。

 艺术家总会将艺术之美惠及身边群众。爸爸看得见摸得着的艺术贡献就是给身边人理发。一把理发推子在手，即是艺术大师。配上专门剪刀，粉红色大丝绸缎做披肩，一块厚海绵最后打扫头发茬子，气定神闲，出手如飞，毫不迟疑，边理发还有独家解说词，整个理发过程就是一场创造艺术美的享受——爸爸理发师美名藉此远扬，家人朋友、左邻右舍、工厂同事，以及慕名而来的远方客人常常令爸爸应接不暇。

 艺术家都有自己的风格，来我家理发的所有男孩子，不同的气质，不同的头型，经爸爸的推子一推，只剩下以季节区分的两种结果，夏天就是光头马蛋，春秋冬是清一色的茶壶盖，家里的男孩子小分队都是标准头型。

 我是女孩，从小爱扎辫子，爸爸的艺术之手总是想给我剪两下，我基本上是每次察觉有此苗头就逃之夭夭。有一次，我禁不住他的动员，答应理个短发，爸爸听了欢欣鼓舞，信誓旦旦：你要什么样的头型咱就剪什么样的头型。口头协议皆大欢喜之后，实际操作时就走偏了，剪刀在爸爸手中，头发在爸爸刀下，哪再容人比比划划。爸爸越剪越兴奋，越兴奋越出新思路，越有新思路就多有新变化，三万青丝手起刀落，飘飘洒洒，爸爸的艺术创作得以完全体现。从剪完发照镜子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哭，先是小声抽泣，后来克制不住恸心大哭。爸爸一脸无辜，多好看，哭什么？妈妈就和我说，孩子，别哭了，你这才到哪，我刚结婚的时候，你爸说给我改条裤子，样式会更好看，几剪子下去，我捧着曾经心爱的裤子哭了三天。

 我儿子出生后，家里第一批置办的孩子用品里就有把电理发推子。我继承了艺术家的优良血脉，喜欢给人理发。当两代艺术家齐聚一堂的时候，我儿子的头发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常常是我上班时，父母帮着来看孩子。下班时，儿子的头发就被剪掉了。在我和爸爸的共同努力下，我儿子到现在十三岁了，头发从没长过一指头肚。我先生早些年还念叨想看看儿子头发稍长一点的模样，现在干脆就不说了。我女儿出生后，我先生主张女孩子要留长发。前年夏天，爸爸说小孩子的头发剪短些夏天会过得舒服，就达成协议让他给小孙女剪短一点头发，我和先生下班回家发现，小女儿的头发不是剪短了一点，而是剪的仅留了一点。

 我奶奶生前做过喉道手术，在喉咙那儿插了一根外管。爸爸每周都要给奶奶煮管换管消毒，隔三差五给奶奶理发，奶奶的银发让爸爸修剪得整整齐齐，每次梦见她，我都会扎到她怀里。爸爸妈妈随我搬到城南后，每周爸爸坐一个多小时车回城北给奶奶换管理发，风雨无阻。奶奶过世数年，前些天爸爸到城北办事，回来对我说，以前每周回去给你奶奶换管，从没觉得路远，现在怎么感觉去城北的路途那么遥远。

 有段时间，我在一家女子会所理发，后来有了儿女后，我把充值会员卡转卖了，去那里理发费钱费时间。我和爸爸理发师说，来，给我剪剪发。爸爸小心翼翼地保证，你要什么头型，我就怎么剪，这句话让我立马回到了童年的那一天，过去那些美好时光瞬间就回转过来，那曾让人哭过的事，现在能笑出眼泪地说出来。我说，就剪去几指，剪短点就行，你看着剪吧。爸爸忙前忙后，给我披上那块粉红大丝绸做披肩，认真地操持剪刀，不时地问，你看怎么样？我说，怎么样都行。他剪了好久，其实就剪下那么一点点，又左看右端详，怕漏下一根长的。

 我的头发长得很慢，天天期盼着快些长，因为头发长了，爸爸理发师就可以给我理发。父亲身边的亲友已半零落，风霜扑面而干，他理发的高超技艺现在只为母亲和我剪剪。每次他给我剪完发，我的头发上都结满父爱的花香。在父亲最后的几天日子里，他颤抖地拿起剪子要给我理发，在我头发的左边右边各剪去了两剪刀，每一剪刀好似费尽了全力，当时并不知他要永远离开我了，只知道他最疼爱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