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数九的寒天已经过去,春寒料峭中,原本轻垂的柳丝渐沉,渐柔,及至泛黄,泛青,很快便破苞、抽芽,转眼便在春风细雨中轻拂摇曳了。似乎是柳树苞孕育了春天,绽放了绿色的世界,将人们的眼前盎然开来,如雾,如烟,如梦,如幻。
许多人对柳树情有独钟,不只为它“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蓬勃充盈的生命力,还有它温顺柔美的绰约风姿,以及垂青抚慰的脉脉情态。在古代,与亲人、友人依依惜别时,常折取杨柳枝持送,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的《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鱼玄机《折杨柳》:“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等等。
“柳”与“留”谐音,“丝”与“思”同声,“柳丝”自然可以表达挽留与思念,“折柳”也就寓含“惜别怀远”之意了,同时,还有更深层的寄托,希望远行者要像插地的柳枝一样在异乡的土地上扎根立足,枝繁叶茂。
我读书的家乡小学始建于明朝正统元年,初为武学,十年后改为儒学,迄今已580余年。在校园的甬道旁有一尊很老很老的柳树,没有谁知道它的确切年龄,更遑论是何人种植。老柳树很粗,我上小学的时候得四五个同学展臂合围才能庹得过来,棱棱龟裂的可插手掌的老树皮早已掩盖不住中空的树腔,常常有同学从树腔中掏挖朽木,干白轻软的朽木点燃后像纸媒儿一样,火种暗敛,一吹便可复燃,久久不灭。记得有一个同学顽皮好奇,以为老柳树像电影《地道战》中一样可藏民兵,便将头伸进树洞想看个究竟,结果卡住了,竭力挣扎,紧张得大哭,差一点儿拔不出来,还是其他同学叫来老师才帮助脱险。老柳树树冠又高又大,铺啦啦笼盖着近旁的两排教室,所有进出学校的人,都得从大树的树荫下经过。听老人们讲,他们上学那会儿,树枝上高高地吊着一口铜钟,上课、下课、放学回家都由穿着长衫的校长亲自敲钟,钟声悠扬,远远的就能听到,也成了城内百姓平时劳作的时钟;后来,在20世纪五十年代大炼钢铁后,铜钟没有了,就在柳树上挂一节铁管子,上下课敲管子,声音短促尖厉,敲管子的人也改由缠着裹腿的门房老大爷来负责;到了我们上学的时候,树枝上绑着一个电铃,很高很难看到,上下课按电铃,至于按电铃的是谁就不得而知了。可不管是谁,我总疑心其“学农”刚回来,手指无力,像是被电门粘住了似的,铃声“嗞嗞”的,时短时长,很浊很闷,难以入耳。显然,老柳树对这种种的变化处之泰然,看着、听着,依旧前倾着身躯,像一个谦和揖让的老人,慈爱地注视、迎送着身下一群群逗留、走过的孩子们,年复一年。
春天,老柳树繁密的枝条抽出了嫩黄的新芽儿,春风更兼春雨,催发了绿的梦想,蓬勃的绿色如同校园里孩子们的朗朗书声,欢快荡漾开来;飘飞的柳絮则像老树慈安的抚慰,乘着和暖的春光与微风在教室的屋顶在宽阔的操场欣扬;如氤似烟的树冠里,有翠鸟在欢跳,黄鹂在啼唱。
夏天,骄阳如炽,柳枝垂长,惺忪如老人的睡眼。孩子们放了暑假,校园里静静安安。坚守的老柳树默默等待,等待着新学期的到来,骤至的雨,浇灭了树枝间的蝉噪,油亮的叶面一身绚丽。
秋天里,老柳树持重的枝条在西风中飘摇,忽然一夜,几乎所有的树叶都变成了黄色,疾风过处,片片金叶化作了纷纷蝴蝶,翩翩飞舞,校园里一下子变得金光灿烂,孩子们欢呼着,随风抓取着,踩踏着,捡拾着,许多漂亮的柳叶像一叶叶扁舟载着一个个金色的梦驶进了同学们的书中,成了标本,夹进了岁月的记忆。
到了冬天,老柳树黑色的躯干静穆伫立,凛凛如铁,脱叶的柳条钢丝般弯垂,浑然疏朗,寒风吹过,嗖嗖作响。课间,孩子们喧闹着在树下堆了一个雪人,有趣地陪在他的身边,一老一少,一黑一白,静呆着,静待着来年的春风。
我上学的时候,每每走近老柳树,便仰望他,抚摸他,岁岁年年,我们早已习惯于他的高大、苍老、繁茂,当我们毕业离开的时候,同学们蹦着、跳着、笑着、闹着从他的身下走过,他爱怜地目送着我们远去,兴奋中天真懵懂的我们谁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岁月的年轮,一圈又一圈向外扩展,那些一茬一茬走出校园的孩子们渐渐长大,渐行渐远,校园的老柳树也在人们的梦境里走过了春夏秋冬,走到了天涯海角。
如今,当年那些远行的孩子中不断有人在子女的陪同下回来拜谒母校,头顶银发兴致勃勃,却赫然发现老柳树没有了,和着那些能勾起人们些许回忆的东西都没了,模糊的双眼,怅然的心情,怎一个失望了得:“我的小学校呢?!”
古老的学校早没了往昔的影子,呆板得像新建的机关、新建的车间,没有景致,了无趣味,丑陋的西式建筑,俨然一个闯进校园的无赖,跋扈地占据在那里,面目可憎。如果有人对我说这所小学已有580年的历史,没准儿我会啐他一口。我不知道种下柳树的古人有怎样的雅思怎样的情怀,但我知道砍伐老柳树的那厮是何其无知,何其粗鄙。我相信每一个见过老柳树的人都会为校园痛惜,因为它早已成为每一个背着书包从其树荫下走过的孩子的永远印记。
春天又来了,在异乡的枕上,我仿佛又听到了从岁月深处传递过来的老柳树下悠悠的钟声,又看到了老柳树随风飘拂的绿绿柳丝,又触摸到了浮漫在校园里的殷殷柳絮,无影,清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