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凤

琅琊台歌

青岛日报 2021年03月29日

  海子的诗中,最为让我感动的一句是: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每每诵读,心中便涌起无尽的向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是一种怎样的意境和心境啊。当我下榻在琅琊山下时,第一时间脱口而出的就是这诗句。

 在海湾怀抱里,在一组高大的传统建筑身后,二十多组灰色屋顶的小楼三间或两间聚在一起,卵石的甬路斜斜地铺陈,简洁的明黄色低栏杆。房子是木质的,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前窗是巨大的窗户,几乎接地,宽阔的大海在不远处向你敞开了胸怀。后窗、侧窗特别多,一窗一景,这里是不修边幅、张扬着野性的青草,那里是满身披挂着紫实的缠绵藤条;一边是沾染霜气,半垂黄叶的椿树,另一窗开满了蓝色的小花,毛茸茸的小脸往屋里张望。倚在床上,透过大玻璃窗放眼望去,是苍茫无涯的海。

 黄昏时的海,涌动着浅浅的波浪,沙滩是宁静的金黄。近海湾处,薄云浅雾笼着青山,远处是海鸥的影在移动。啊,面朝大海,倾听着大海的吟咏,感受着大海的辽阔,呼吸着大海的呼吸,在这样一所敞亮又温馨的小屋里,所有的情绪汇成一种情绪:春暖花开。突然觉得真正理解了海子,理解了这首诗。曾经仅仅停留在词语的表面,以为是房子的周围春暖花开,春暖花开的是季节,是环境。现在竟然顿悟了,如果你处在这样一所房子里,面朝大海时,你的心情自然就春暖花开了。

 夜幕初降,四周沉入墨浸般的漆黑里,只有这些小楼透出温暖的、橘黄的微光。黄昏时那海浪拍岸的声音逐渐消退,海,从日里的高谈阔论转为夜的喃喃低语。宁静轻柔的晚风,抚着海岛的生灵。高大的建筑在黑暗中巍然而立,似乎比日间高大了许多。而那海上,黑得不见半星儿渔火。

 在夜风荡涤下,突然想起儿子。每天的这个时候,我抱他在炕上,看童话图片。今夜,我不在他身旁,他定会这间那间房里不停寻找,坐在小板凳上等待,听见楼道里的脚步声就跑到大门边迎候。登时觉得身边这诗情画意的环境陌生起来,山冷酷起来,海淡漠起来,夜无情起来,自己那烟熏火燎的家才真正可爱。于是想起日里登琅琊山时看见的望越台。春秋时期,卧薪尝胆的越王终于灭了吴国北上称霸,并将都城由会稽迁到琅琊,在琅琊山上立观海台,即最初的琅琊台。迁都琅琊之后,越王对自己的故都非常思念,于是修筑望越楼,时时登楼面向南方,遥望故都以解思念之愁。在山南侧,孤独的紫铜锻造的越王像握剑而立,表情凝重中带着悲怆。帝王将相,布衣白丁,谁人不怀乡呢?今夜我在黄海之滨,在大地与海的交际线上,离家不足百里且不足一日就如此念家,何况永久迁离故土的人?

 胸怀天下的越王勾践尚且时时登台望故乡,念故乡,何况我一介凡人。册史记载,秦王曾经迁三万百姓来此定居,那被皇命押解至此的人又怎能不怀乡?还有从这里出发的寻仙者,为帝王求寻不死真经的一去不返的徐福和本应绕膝而戏的三千童男童女,又怎能不怀乡?“东海茫茫万里长,明天何处是扶桑,海船一去无消息,徐福当年赚秦皇。”琅琊台,原来曾是伤心之地,有人因为靠近你伤心,有人因为离开你伤心,怪不得这海水似乎比别处咸。

 天还没有亮,我就走出居所,海风,横扫过只有我一个人的沙滩,那遥远的黑,把清晨和温暖捂得十分严实。几乎没有声音,侧耳细听,仿佛脚下是海浪的呜咽之声。黑云之后,是在进行一次艰苦的战斗吧,那凝重的血快要渗透黑色的补丁。一枚纤细若丝的绣花针刺破了灰云,金针立即变成一枚红铜色的细柳叶儿。突然,锅一样的天,哗哗破了,流泻着日光,千万把光的剑刺向海面、沙滩和遥远的群山。柳叶儿一挣,胖成一个大柠檬,突然,像母鸡下了个红皮鸡蛋,红脸的,嫩嫩的太阳,骨碌挣脱了黑云,豁然呈现。海面顿时银光粼粼,刺痛了我的眼睛。黑云飞速向后退去,刹那全无踪影。远海上,飘来飘去无数渔船在穿梭。原来,日出不是我一个人的日出,有许多人比我还早,比清晨还早,只是我没有看见。

 很早以前,曾经写下这样的句子:我在海滩的木秋千,如今谁的白衣在随风飘荡,像云一样拂过海浪,拂过天空,拂过我泪蒙蒙的眼睛。那首小诗惹来文友的讥笑:在海滩上树秋千,太假了,软绵绵的沙滩怎么会立得住秋千。其实,眼前的海滩上,真有树立在沙中的秋千,突然觉得我寻得了一个梦,一个等待了很久的梦,一个别人不屑而我一直小心翼翼珍藏的梦。秋千树在软绵绵的海滩上,树在踩上去陷脚的金黄的沙里,这就像个童话。我荡着秋千,冰凉的海风被我撞得东倒西歪,清晨的寒气逃遁开去,眼前的海摇晃着,摆动着。仰头,天是犁铧天,而我小时候以为母亲说的是“梨花天”,因为每当此时我抬头望天,云总是那样白,那样纯净,像早春时庭院里盛开的梨花。梨花天,又一个童话般的语汇,跟海滩秋千一样的浪漫。我荡得很高,很开心,禁不住大声地唱起歌来:“摘下一片白云彩,做一只风筝飞到蓝天外,赤足漫步在海滩上,浪漫是海的情怀。”如果我摔下来,沙子会喊疼,而我不会。海滩秋千上,海风鼓起我衣襟的感觉像童话。在琅琊台,我是它的童话,它是我的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