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那一鞠躬

青岛早报 2023年07月27日 靳玲

  ●靳玲

  夏日,当花草伸着脖子长,蛤蟆开始在路上横行,并咕嘎地叫着。二十多年前,我被派到这个小山村,教六年级英语。四面环山的小村庄,闭塞落后。孩子们手里的教科书除了语文、数学,还有一本几乎用不上的英语。

  他们的英语水平,使我的心降到冰点,26个字母都读不准。据说,从他们三年级到现在,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英语老师,都没能教下去。学校领导找到我,说是区教委压给我们学校的任务,学校认为我最合适。我心里明白,其实是我最听话,从教后一直认真工作,毫无怨言。

  我住教室后面的一间小平房,四周是深草高树,房子像是被草托着。我试了几次都没走进房间,最后咬咬牙踏进草丛,好像踩到个蛤蟆,我大叫一声。叫声惊天动地,引来了老校长和孩子们。老校长带着几个孩子,很快把草割平,还在地面铺了一行碎砖。老校长搓着粗糙的手说:“我工作没做好。”孩子们也面露愧疚。我倒不好意思了。

  这里的蛤蟆格外多,晚上我不敢外出,白天也是战战兢兢,能不回屋就不回屋。总觉得蛤蟆在身上爬,浑身冒冷汗。同办公室的老校长,见我时不时脸色煞白,问我:“咋了?”我说我极怕蛤蟆,老觉得蛤蟆能爬上窗台,趴在玻璃上看我。老校长挠挠花白的短发:“好办。”

  晚上,窗外响起窸窸窣窣声。我大骇,颤抖着凑到窗口,掀起一角窗帘。月光下,老校长带着班上几个孩子低头翻找蛤蟆。他们捉一只扔筐篓里一只,我的心就收紧一下,眼睛就闭一下。

  孩子中有周玉,一位极认真的小姑娘,那头短发黑又亮,眼睛也是。课堂上她几乎不眨眼,我被她盯得心花怒放。女孩子也敢捉蛤蟆。只听周玉说:“咱们把蛤蟆捉尽,老师能来教咱们不容易,咱别让蛤蟆把老师吓走了。”另几个孩子使劲地点点头。听了周玉的话,我心里说不上是啥滋味。

  根据孩子们的英语水平,按教学大纲要求,归拢重点,先从单词入手,词汇量是基础。他们发音很是僵硬,我一遍遍纠正,一遍遍放语音。语音是我带的小录音机录的。孩子们普遍胆小,读声极小,说蚊子叫,真不过分。我鼓励他们大声读,抓住他们微小闪光处,大肆表扬,读声在我的表扬中慢慢变大,变清亮。平时我尽量用英语跟他们打招呼,孩子们慢慢对英语有了兴趣,敢开口说了。我为孩子们做了一本小册子,每天教,每天背,同桌互背,组长抽背,我督促。

  一次县统考,我们学校六年级被抽到,班均分达到40分,老校长高兴得合不拢嘴。我觉得没啥好高兴的。老校长说:“以前都是光头呢,这都四十分了,不简单啊。靖老师,孩子们的福气啊。”我又一次不好意思了。这里的孩子淳朴实诚,就像这里的原始大树,还有流淌不息的小河。

  又一晚,窗外又响起窸窸窣窣声,我掀开窗帘,又看见那几张明净的脸,他们低头翻找蛤蟆。蛤蟆少了,偶尔才能捉到几只。月色下,周玉在我门前栽了几株花。我听见周玉说:“是奶奶特意在地头挖来的,奶奶说,城里老师都爱花。”我心底一阵发热,眼窝涩涩。周玉又惆怅地说:“我们毕业后,不知道靖老师走不走,我妹妹就要上六年级了。”另一个孩子说:“我弟弟也要上五年级了。”以为我已经睡着了的几个孩子,竟并排站着,面朝我窗户,深深鞠了一躬。

  那个鞠躬,让我在这里一待就是五年,直到这所村小学归并到乡中心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