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 阿占
李忠义
我的老家在平度山区,素有正月十五送面灯的习俗。那天,人们乐此不疲地忙碌着,做面灯、蒸面灯,送给已逝的先人,送给家禽和牲畜,期盼全家的幸福安康。如同春节贴对联、二月二“打灰囤”、七月七吃巧饼,约定俗成,年年不忘。人们说送“面灯”的历史久矣,似乎还跟朱元璋有点什么关系。
面灯是用面做的,这点毋庸置疑。俺家的面灯,每年都由奶奶亲手来做。正月十五一大早,奶奶就下炕忙活着和面。把面粉放到盆里不停地搅动,搅动到软硬适中,再来回揉成团。和面加入的水必须是凉的,面团无需发酵(俗称冷水面)。揉过的面团放到盆里捂捂,才会有韧性和筋道。
地瓜面、玉米面掺杂点白面,就是做灯的原料。这样的面粉搅出的面团,用再多的力都揉不好。每次揉完面团,奶奶就拍打着手上的面粉,叹息着说,咱用的面太“次毛”,“好面”才能做出好灯。奶奶口里的“好面”,指的是不“掺假”的面粉。如果地瓜面、玉米面里掺的白面太少,面团的筋骨不行,揉着揉着就散了堆。很多时候只能凑合着用而已。人都吃不上白面的年代,生病都吃不上碗面条,何以谈得用来做灯?唯有望“面”兴叹,心里想想罢了。奶奶深谙生活的不易,极懂得谋生之道,处处保持节俭的本色。“送”出去的面灯,即便过后硬梆梆地裂了口子,她都会仔细地收拾起来,加点葱末和姜末做成“咸汤”,家人喝得津津有味。
囫囵吞枣地吃点早饭,奶奶开始做灯前的准备。面板搬到炕上,面团、擀面杖、菜刀等一应俱全,似战场上冲锋号即将吹响、擂台赛即将开赛,奶奶憋着劲,那种认真劲无与伦比。她先开始做“月灯”。做出十二个面灯,预示着全年十二个月。月灯的做工和程序并不复杂。把面团搓成上粗下细的圆柱状,外表尽量均匀和光滑。然后在稍粗的那端戳个窝,窝沿上捏着褶,一个褶表示一月,两个褶表示二月……奶奶说月灯预示着天气的好坏,掌管着全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生肖灯做工细致,此环节最能检验手艺的高低。龙、牛、鸡、猪、猴……凡是家里人有的属相,凭空想象也好,照葫芦画瓢也罢,逐个做出动物状的面灯。奶奶的巧手在周边村庄有名,剪窗花、打鞋样,样样在行,做面灯对她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奶奶做的生肖灯形象夸张,狗引颈狂吠,鸡昂首打鸣,牛憨厚老实,老鼠则瞪着绿灯状的小眼……形状、神态不一,形象逼真。不少女人登门拜师学艺,羡慕奶奶:三婶做的面灯,那个神奇啊!
做好的面灯还得蒸熟。铁锅里添上水,面灯摆在箅子上,锅灶生起旺火。就像农家蒸馒头那般。半个多钟头过去,屋里弥漫了热腾腾的雾气,奶奶自言自语:“俺约摸着,差不多到火候了,灯好出锅了。”奶奶揭开湿漉漉的锅盖,吹吹锅上方的热气,看了看变了颜色的面灯。她用手一按,感觉面灯熟了。她手蘸着凉水,把面灯拾到盖垫上晾着。
待到面灯完全晾透,奶奶把缠着棉花的草棒插到灯槽里。草棒就是灯芯子。月灯上部的“窝窝”、生肖灯“小动物”背上的圆洞,是面灯的灯槽。奶奶把猪大油加热,或者化开些蜡烛油,慢慢向灯芯上滴。花生油是断然舍不得用的。灯油从灯芯顶部往下滴,徐徐落到灯槽里。滴至大半灯槽,放到一旁待用。
夜幕降临,爷爷在香炉里插上三炷香,跪着磕了三个头。面灯摆上供台,祖影、财神前各摆一个,灶王爷前摆上一个。大人携孩子带着灯、火,走向山坡上自家的坟地,碑前用石头围挡,面灯点燃其中,祈祷先人保佑晚辈前途光明。
爷爷手遮着点燃的面灯,屋里屋外地走动。灯光、月光相衬,营造出别样的氛围。鸡灯放到鸡窝外,猪灯放在圈墙上,牛灯搁在牛槽边……意为六畜兴旺。龙灯是专门照粮囤的,说是长龙出海,全年不缺雨水。我们跟在爷爷身旁,听他不停地叨叨。奶奶面带笑容,用鸡灯照着我们:“照照,照照,蝎子不咬。”逗得我们嘿嘿地傻笑。传说鸡是蝎子的克星,蝎子最怕鸡叨。
白面能吃上了,花生油吃上了,奶奶却去了遥远的地方。星光闪烁,蓝天为伴,奶奶随心所欲地做她的白面灯,相信她的灯越发精巧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