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梅
雨打湿了青岛的夏,本来北方没有梅雨季节,近来雨水多得好像进入了梅雨季。
早晨醒来,淅沥淅沥淅沥沥,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让人不想出门,不想干事儿,只懒懒地数着牛奶碗边上像一只只白色的小眼睛的白色小气泡,。要是陆游在,该说“小楼一夜听春雨”,该说“晴窗细乳戏分茶”了,而青岛,这个季节显然没有杏花,青岛人的爱在啤酒,不钟情什么“戏分茶”,更何况窗还没有晴,于是一个人默默地坐窗下数雨。
雨点有大有小,雨声有重有轻,偶尔打到窗棂上,晒衣服的不锈钢杆上,会发出自行车铃一样的“叮——”。这“叮——”不清脆,有点类似竹子末端劈叉的响声,但声音大,存在感强。红砖地积水,默默如眼泪流淌。楼房雨檐的一注泻玉,哗啦啦在墙和地之间轰鸣。雨中,砖更红了,出门的人皮肤更白了,头发更黑了,手里的伞也更鲜艳,天地崭新,凌乱里夹杂着蓬蓬勃勃的生机。
空气的味道就是雨的味道,萧索,湿冷,到了饭点,居民楼的烟火味掺进来,层次丰富。隔壁不知谁家剁馅包饺子,一下是一下,用力用情,想象饺子出锅,热气腾腾,与窗外冷雨相映,这时候雨大雨小都是珠玉,一家人围坐,团团圆圆,热乎乎的饺子汤化解了凄冷忧伤。于是雨显得不那么矛盾和寂寞。
杏花开过,杏子也吃过了,紧跟着毛桃、油桃、蟠桃都下来,雨洗过的水果格外亮眼。卖水果的女人白天兼卖水果玉米。在雨中坚持着摆摊。雨时大时小,买水果的有意无意地都多买一点,好让女人早点回家。她不是本地山里的人,本地山里的女人爽朗泼辣,说话也大咧咧,这个女人有一双清澈温柔的眼睛,坐在雨中,见人来,既不大声推荐自家的东西,卖了货也不会得意地说笑。她安静地等待和买卖,像一条安静的河,承接着蒙蒙的雨。
雨丝如情丝,剪不断理还乱。在雨天容易想起远行的人。女人时不时呆一下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一个吹口琴的老男人凑过来搭话,他日常每到傍晚都喝得醉醺醺的,今天时候还不到,头脑清醒,女人不怎么理他,他就在蟠桃旁边自顾自地吹口琴。《卖花姑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山楂树》《红河谷》《喀秋莎》,调子带一点儿哀伤,带一点儿调皮,高亢又低回,吸引着路人。街是老街,人是老街坊,歌是老经典,都熟悉,于是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难免要到女人摊前看看,顺手也就买几样。没多会儿,桃子卖光了水果玉米抢光了,女人感激老男人帮了自己,给他留了两个模样周正的蟠桃,老男人嘿嘿一乐,看着女人收摊远去,对面“大丰收”小卖部进了新的下酒小菜,等天黑了老男人会打上几斤散啤,用塑料袋装着吃食坐在马路边喝。老男人继续吹着口琴,女人走了以后,调子都变得伤感,再热的夏,雨打在身上都有点凉,再新鲜的啤酒,漫上舌尖也凉。老男人混着混着不知怎么混成了一个没有家的人。别人可怜他孤独,他却说自己享受没人管的自由;别人羡慕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他不说话,擦擦口琴把曲子吹得更低沉。
掌灯时分老男人把今天的饭点安排在快递站,站长爹脑子糊糊涂涂的,但是心眼好。老男人坐在一堆快递箱盒旁边,和站长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他年轻时在海军俱乐部混,有点见识,站长爹听他叨叨美国人、日本人,渐渐口齿不清了,知道他喝得差不多了,拍拍肩膀,老男人委顿下去。他本来就不高,身子蜷着,看着就像一包不规则形状的快递,不知道明天会被送到哪户人家去。
雨仍在点点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