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 阿占
高伟
我姐姐大我13岁,她当母亲的时候,我15岁。
我姐姐的女儿叫小健。小健小的时候会哭,有时哄也哄不好,我就烦,觉得我姐怎么这么不会管小健呢。哼,等我有了孩子,他敢哭,我就上去,啪啪啪打他的小腚腚,他怎么还能再哭闹?我那时以为世界像个积木,是个拼盘,我把这些零碎积木拿在手里,三下五除二,就会拼出合理又好看的图案来,再难的事情就解决了。
我不知道世界是个草台班子。我更不知道组成我生命里的元素,我的欲望和恐惧,我的原力和原始力,更是个草台班子。我以为世界是张油画,远远地望去,厚重又美丽,值得我去奔赴。
我们那个时候,就没有想过不结婚;结婚了,就没有想过不要孩子。在正常的年龄,按部就班,我怀孕了,挺高兴的。我买来新本子,准备给没出生的孩子记日记。那个时候我就喜欢“冉”这个字,不知怎么,我是照着女儿给孩子起名的,叫“安冉”。我每天拍着自己不断长大的肚子和安冉说话,这个孩子,在我的妄念中那个理想化呵,像个被AI设计出来的天才儿童。写了几个月,这日记就写不下去了,怀孕不是件好受的事情,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横冲直撞,胎盘也不正,孕吐得一塌糊涂。孩子出生前半个月,因跑着去追撵一辆公交车,我摔了一跤,肚子重重地撞在了泥土地上。去医院保胎,老公和我吓得抱头痛哭。那个时候是生育高峰期,医院产科一个房间里住着十几个孕妇,一张一米多点宽的床上有两个待产的孕妇,晚上睡觉需要打通腿。那时候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的。
儿子从我的肚子里剖出来了。麻药过后,我疼得生不如死,第二天医生就把儿子递给了我,我束手无策。那一天,姐姐去看我。看着肉球一样哭着的儿子,我对姐姐说:“这该多愁人呢,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姐姐笑着说:“不用愁,愁着愁着孩子就长大了。”
姐姐的这句话是真的,孩子终究是要长大的,只要我们活着,只要时间的横轴线渐次拉开。
做了母亲才知道,头一年哪有什么囫囵觉可睡啊。这也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一个女人成了母亲,就忽然有了母亲的样子。生命的的母性一旦唤醒,女人就不再是个女孩了。做了母亲的女人和没做母亲的女人是两个物种,她体内的力气突然被一个千斤顶顶了出来,这力量是过去的自己不知晓的。
儿子是第一次做儿子,母亲是第一次做母亲。谁的第一次会做呢?每一次与儿子的交锋都是磨合,每一次长久的支付和偶尔的欣悦都是一次母子情感的试炼。
一个孩子,于千千万万个女人当中选中了自己当母亲,你是这个小生命的出生地,他连脾性和毛病都和你相仿,这是世界上多么了不起的缘分!这里面有着多少前世今生的委婉故事是我们彼此不知道的!于是,母亲像个大动物宠溺着小动物一样宠溺着自己的孩子。遇到苦厄的时候,母亲必须变成一个无所不能的母兽“汪汪”地去护佑自己的幼崽。
母亲,千秋万代都是这么过来的。母亲,不是为了被歌颂而成为这样的母兽的。母亲也曾经是小小的孩子,母亲的母亲也曾经是这样的母兽。身为母亲的女人,比起在孩子的养育过程中得到的生命的熬炼,那种必须化蛹成蝶才能成为母亲的女人的成长,那些在母亲节里把赞美送给母亲的甜言蜜语,简直是太轻盈了,甚至是太轻飘了。
母亲的回报也是多么丰沛啊!小小的孩子,就是小小的动物,他一步一移地成长,是多么地温暖与惊心动魄。我是母亲,无论我已多么老旧,直到现在,每天我看到街上可爱的孩子,青春期的英武少年,那个孩子和少年,都会在瞬间,变成和其同龄的我儿子的当时模样。我始终爱着人类,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曾经和我的儿子一样,有过懵懂如小兽的童年和天真纯然的少年。
母爱是天性。母爱和鲜花、草原、江河湖海一样,是地球上的大自然。大自然的灵性是高于三维世间的纬度的,它们气场干净,信息周正。母爱的伟大,是这种自然的伟大。一个成为了母亲的女人,她的生命中保有这种伟大的自然性。
母爱不响。
母亲彪悍的坚强不需要解释,也无须解释。这里原本就是它们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