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启昌
凉风从屋后墙上的窗缝儿拼命挤进来,老杨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搁下酒盅,自语道:秋深了!
深秋,老杨照例有腌鱼的活计要做。腌鱼,这是胶东海边人家祖辈传承着的习俗。到了暮年,老杨手艺更加炉火纯青,听着屋外的浪水拍岸,他就能估摸出眼下海里的鱼汛是啥样,他盼着满载海货的渔船靠岸,耍一番手艺,让新鲜的鱼儿融进神奇的料汁,使味道得以变换和升华。
胶东人腌秋,其中的腌鱼是少不了的章节。老杨家几代人都住在胶州湾畔,腌鱼可谓驾轻就熟。天凉到一定时候,渔船载着满舱秋鲅鱼缓缓靠岸,老杨每每出手阔绰,趸下大半船鲜海货,在码头高处拉开架势,便开启了自己这年腌秋的序幕。
鲜有鲜的好处,咸有咸的滋味。昔年鲜鱼腌着吃是无奈,如今让鲜货变咸后烹碗好味儿是生活的变奏和调剂。老杨和邻舍们不光明白这个理儿,还知道这腌制活儿早在南北朝时期的《齐民要术》里就有了记载。到了唐朝和明清时期,中国的腌制工艺和腌制品种甚是了得。老杨从电视节目里还了解到这样一件事,现今日本著名的奈良酱菜是源于中国唐代的腌制技术。他腌秋时很高兴也颇自豪,常跟小辈们卖弄显摆他的知识和技术,口头语是:有传统,有技术,腌秋没我不行。
秋鲅鱼闪着银色的光亮,个头都是差不多两尺长,一筐筐摆在老杨跟前。操刀沿脊背将鲅鱼劈开,取净内脏后把盐面子均匀搓在鱼片上,如此一天下来,老杨少说也能腌制咸鲅鱼上千斤。等一层层搁进筐篓穿着一身盐衣服的鱼片沉寂几天后,老杨瞅准几个凉风天,倒腾着把鱼片一一摆上苇箔,或倒挂在晒绳上,让风和阳光沥掉多余水分。不用几晌,鱼片去水收起,通体泛出浅褐色,这是老杨期待的咸鱼模样。找来泥缸、瓷瓮、瓦罐、条篓,挨个将咸鱼码放齐整,盖齐放在背阴地场,任其咸鲜之味在时光转换中深度交融。接下来的日子里,船进码头网入库,或者波翻浪涌,或者冰天雪地,老杨家的灶台上依然会如其他时节一样有鱼的美味儿袅袅升腾。
除了腌制丰盈的秋鲅鱼,老杨和邻居们还腌刀鱼、腌鼓眼鱼、腌凤尾鱼和鲈鱼的把戏。老杨每年秋里自豪着呢,为啥?腌鱼不光自家老小享用,一进冬里,还出村、出镇,甚至去外省批发、零售,为若干人的饭碗里添了美味、加了营养。这腌秋到了这个份上,半辈子守惯家门的老杨颠颠地显摆显摆,人们倒也理解。
男主外,女主内,现今在胶东依然是这风俗。像老杨他们腌秋时在家外头忙乎,媳妇们在家里一刻也不消停。腌酱菜,一个个当起了美食达人。
同腌鱼一个时节。风变凉,老杨媳妇不由念起村西菜地里几畦正欲结籽的韭菜花。每年腌秋她都会弯腰采得半花半籽的韭菜花,一撮一撮搁进石臼里捣碎,加白糖和盐,调和腌制一款暮秋时节的盘中至味。一碟翠色盈盈的腌渍韭菜花,发酵后鲜香沁人,与或煎或炸的咸鲅鱼同时上桌,两厢不仅是搭档,而且还是绝配呢。
萝卜、白菜是秋季大田菜蔬,深秋入窖前,老杨媳妇往往乐意施展粗菜细做的手艺。萝卜冼净横切成段,然后竖着切片,萝卜片中按一定比例加盐腌制半天,捞出攥干置于干净碗盘中,依口味搁白糖,淋生抽,滴香油,放白醋,顺便再撒上几捏香菜碎和葱花儿,调拌后就成了一份物有超值的佐餐下酒好肴。老杨坐上热炕头享用时抿嘴乐呵却不言语,每每伸个大拇指了事。挑出散叶大白菜,还有宽大的白菜帮子,分门別类塞进瓦缸里,加盐、加辣椒面、加八角大料、加花椒腌制,十天半月后随吃随取,洗去多余盐分,切碎淋香油数滴并调拌均匀,同样是一道丰富家人口味的好菜。
霜降前,摘来菜地里晚熟的专用辣椒,用石臼捣烂成泥,或用料理机粉碎成糊,配比适量的炒花生米碎儿,再加豆瓣酱、甜面酱、葱姜末、花生油和蒜泥,最后用精盐串连起来,并在精盐作用下等待馋人滋味慢慢生成。老杨媳妇腌秋中的这个大活儿,让全家人啧舌称好。一碗相貌不怎么出众的私制辣椒酱是一家人未来一年的好味道。
年年季节到,岁岁腌秋忙。操持这份营生,老杨媳妇手巧得很。这两年秋里,除了传承腌技,她还试着发展了不少腌货品种。腌黄瓜、腌姜芽儿、腌茄子、腌糖醋蒜、腌五香酸辣白萝卜,名声传得很远。这些年入秋后,老杨媳妇还常被小轿车拉着上不近便的镇街道去帮人忙乎腌秋营生。老杨知道媳妇的能耐后愈发乐乐呵呵,不觉自己腌海货的手脚更勤快了。
腌秋,人们从古到今都乐此不疲,它既是习俗,更是传统。秋季到时,胶东会过日子的庄户人迎着渐凉的风耍耍手艺,日子便增了趣味,生活便添了色彩。今年,秋早已深了,老杨和自己的媳妇,还有若干街坊依然还在弯腰起身忙忙碌碌地腌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