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义
按年龄老张当属我的父辈,他却习惯称我弟兄。更有他的三个儿女,见我就规规矩矩地喊叔叔,其实,我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如此这般称呼,我答应得有气无力。老张见到我的窘态,说:“咱是弟兄,你理应高他们一辈。”弄得我怪不好意思。
老张,一个矮小黑瘦的庄稼人。我和老张交往当属偶然,其时单位住房太少,结婚成家后,我在外面租房住。上班下班,我常看见一个个子矮小、黑不溜秋的汉子,牵着“哞哞”叫的黄牛收工回家,张嘴露出一颗小虎牙,他就是老张。我们走碰面也就是“吃饭啦”“上班啊”地打个招呼,泛泛的,淡淡的,但他脸上的笑容始终是灿烂的。
大概是我搬来后两个月,老张突然来到我家。我递了一支卷烟给他,他狠劲地在衣服上蹭了蹭双手才接过去,很高兴的样子。我原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谁料他就说了一句“认认你的家门”。此后,他今天三把韭菜,明天两把葱地送给我。我颇不过意,老张露着小虎牙说道:“说别的就见外了,自己家种的,不值钱。”好像一个什么节日,老张打发孩子送来四个热气腾腾的包子。百感交集,我想起家里翘首以待的父母,体味到了老张亲人般的温暖。
有来无往非礼也,我偶尔也送给老张两瓶酒或几包烟。老张言:“看看,你又花钱了。”话语实在得掉渣。该回老家过年了,我害怕遭小偷惦记。“放心吧,兄弟!包在我身上了。”老张自告奋勇,晚上干脆睡在我家,甚至把看门狗也牵了过来。我在老家住了半个多月,回到单位上班,老张才算完成使命。
老张善饮,但喝不多,两杯酒下去就敞开了话匣子,额头上的皱纹近乎能夹住苍蝇。他羡慕我们这些“公家人”。有一次,老张语无伦次地说:“我在集上‘挖碗’,你收税……”我的大脑急速转动,努力搜索着老张的影子。
冬天的集市寒气袭人,几个汉子大声吆喝:“挖碗、挖碗,一块钱一碗。”一口大铁锅支在那里,锅里的牛杂碎、牛骨头“咕噜咕噜”地蹿着浪花。汤水加上葱末香菜味精,香气浓郁,食客一拨一拨的。我常从这个摊前走过,不过,并没留意里面有没有老张。
“你认识我,也不请我喝碗汤?”我调侃他。
“你们公家人,谁喝那玩意?”老张讲起他的生意,发红的眼睛放着异样的光彩,“那东西闻着香,其实收拾得不太干净。”
老张常邀我去他家喝酒,我也乐意去听他拉呱。
“庄稼人苦啊,不比你们公家人。”老张说他种了几亩地浇了几遍水打了几次药,收了多少斤麦子多少斤苞米多少斤花生,浇地多少钱打药多少钱提留多少钱。
“今年粮食不值钱,年底一算,剩不几个了。”老张干着一种类似于“杠力头”的营生,张罗着一帮装卸工干活。老张说,有一次给粮管所卸车,人家管饭,猪肉片子炖白菜,吃得饱饱的。
看着老张体重不过百斤的身板,我很是疑惑:“你能扛动100斤重的麻袋?”老张回答:“兄弟,不是吹,我上肩就走。”再次喝酒,老张比往日兴奋:“兄弟,我当小组长了,村主任昨天刚宣布的。原来的组长年纪大了。”他说他管了多少多少户,负责下通知收电费、收提留,村里每年给他发400块钱工资。
“中学的徐老师,我们交往了好几十年。去年退休回城里老家了,好几次托人捎信让我去耍。”“医院张院长调走五六年了,回来就到咱家站站脚。”这些话老张说了N遍。我暗衬着给老张办点事。待老张真的找我办事,却让我瞠目结舌。他儿子结婚,要我去迎亲“叫媳妇”。
迎亲者须自家亲近的人,辈分高的、有威望的、体面的,还得算算属相对不对。须能言善辩,说话得体,看着时辰催促新娘子动身。我哪有这本事?听说老张的儿媳妇不是善茬,近乎不通情理。
“不行、不行……”我极力推辞。老张不依不饶地给我戴了一堆高帽子,说我实在,说我见多识广心眼好使。他摸透了我的脾气。我咬咬牙答应了他的要求。见到他亲家老马,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我认识这个在小镇上做皮鞋的老马。新娘子顺顺当当进了家门,忙忙碌碌的老张乐呵呵的,他期盼的或许就是这效果。
有阵子小镇上建房用的红砖短缺,老张在我跟前露了个要盖平房的口风。我想到在老家开窑厂的亲戚。不几天,几车红砖运到老张家,比市面省了百十块钱。还有次,老张慌慌张张地找我,变了颜色的脸上挂着汗珠:“兄弟,我惹乱子了。”老张说了他的麻烦。原来,工商所那个姓崔的跟街上摆摊的小姑娘打架,踢得小姑娘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老张和几个人指责姓崔的不是。就这空档,小姑娘的姐姐一砖头拍在姓崔的头上。姓崔的住进医院,公安找老张取证。
“勤不住懒不住的,你管什么闲事。”老婆责怪老张。
“乡里乡亲的,我不能看着不管。”老张挺懊恼的。
“别着急,公安不会为难你。”我安慰老张。果然,老张录了口供,摁了手印,就没事了。我料到公安是在走程序,姓崔的踢伤人家小姑娘,人家拍破他的头,扯平了!至于老张,何错之有啊?
20世纪的最后一年,我离开了那个待了十多年的小镇。偶尔路过那里,打听老张的情况。熟人告诉我老张去世几年了。他说老张当晚半夜还好好的,早晨起来尸体就变硬了。如果老张活到现在,应该80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