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是在岁月里咂摸出来的

青岛日报 2025年01月28日

  □张彤

  话说那是2022年的年三十傍晚,日斜天暮,人车稀少,路灯次第亮了起来,“过年”这件大事似乎马上就要发生。我却在便利店的窗边见到奇幻一幕: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儿正独自坐在临窗的小窄桌前,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他的手边放着一桶方便面,盖上插着小叉子,徐徐冒着热气,可以想见那桶中之面正在一点点变软变糯。他的耳朵里有耳机,嘴巴上有口罩,我特地驻足细看几眼,没错,他看的正是那本《百年孤独》。

  一个大小伙子在年三十这天,跑到便利店里边看《百年孤独》边等待方便面泡软,这个场景实在是不一般,像是摆拍的。可是,我前后左右观察一番,并无摄影团队,可见这是这小伙儿的自主行为。我又揉了揉眼睛,细看一番,没错,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并不是幻觉。

  这个便利店离我家挺近,我不时路过,几年间几乎每次到这里都会想起那天看到的一幕。我也禁不住猜测,是何种机缘成就了这么一个奇幻的画面。也许他只是觉得过年时家里太热闹,出来讨个清静;也许他这一年要留在公司值班,没法回到外地的家,这天又无事可做,索性在这里看会儿书;还有一些我猜不到的“也许”,因为过年这件事十分盛大,在便利店的窄桌上泡面看书便显得有点不合时宜,更何况,他看的是一本孤独的书。

  但我转念一想,其实对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过年还算不上是什么重要的事。我想起自己二十来岁时,对同事口中的“忙年”一词是非常不理解的。过年有啥可忙的呢?从前一过年就没有卖东西的,吃喝都得提前准备下,那时,市场经济已经很繁荣,超市大年初一都开门,也没必要备太多年货。到了现在就更别提,盒马、美团全年无休,只要你想要,蓝盔的黄盔的骑士们准点就给你送家门口了。有啥可忙呢?

  可是心里这么想着,年龄一年年地长,现在到了年根时如果不忙起来,竟然不踏实了。去年,看着大家都在忙,我也跟着忙活了一阵,去市场上买了许多新鲜蔬菜,放进贮藏室里,结果过了一个年,家里也没做几顿饭,等到再想起贮藏室里的菜时,蒜薹已经开了水仙那么大的花,而放在盒子里的芹菜都自行水解又风干,打开盒子,只看到一条条浅浅的水渍,像白垩纪的化石一般。

  尽管如此,还是得忙,因为不忙起来心慌慌。据我观察,许多人其实与我一样,在“忙年”这件事上,都是为了解决心慌慌的问题。过去的一年不容易,即将到来的一年还有的是麻烦事,新旧交替之际,搞个红红火火,既是给过去一个交代,又是给未来一个暗示。我曾看过一本关于脑科学的书里说,人对未来没有把握的时候,就需要让自己忙起来。虽然忙起来未必有什么结果,但是躺平是一定没有结果。忙起来就踏实,而往往忙着忙着,日子就真的红火起来了。这就像许多人热衷跑步,开始时,可能只是为了解决长期伏案带来的不适,或者是为了减肥,而等到真正跑起来,发现奔跑本身就成了唯一的意义。所以,为了日子红火起来,到了忙年的时候,就应该忙起来。

  过年是一个热热闹闹的事,一个人待在便利店里看书,显然不成体统。但是我想到这个场景时,不禁又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小伙子有些羡慕。无年可忙,说明无事必须他操心,相信再过许多年,小伙子成家立业,他的父母年龄也大了,孩子越长越高,可能青春叛逆,如果再遇到所从事的行业下行,自己在公司里有个一官半职,那到了过年时,你拿鞭子打着他,他也不可能再跑到便利店里看书了。想到这里,我便在心里写了几句话送给他:多年以后,面对忙乱的除夕,他会想起那个在便利店里吃泡面的春节吗?

  我们这一代写作者多对《百年孤独》有独特感受,书中的箴言也常冒出来,比如有一句说,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也正是这个原因,每到了过年的时候,人人都喜欢回忆。今天如果我们启动AI,生成一篇关于过年的文章,它百分之百要提到除夕夜的鞭炮,十岁那年妈妈给做的一件不合身的新衣服,要离家那年,父母给张罗的那顿年夜饭。这些回忆大同小异,主题就更加雷同——过去的年真有个年味,现在日子好了,天天都像过年,可是过年的味道却没有了。

  过年的味道在哪儿呢?有一次春节前,我与几位艺术家一起到南方出差,那次去的时间挺长,回来的飞机上,每个人都在说过年的事。过年最重要的事就是吃,艺术家们山珍海味啥都吃过,但回忆起来,得票最高的居然是“炸过的刀鱼,第二天再熥熥”。过年前,家家都会准备一些“炸货”,炸丸子、炸麻花、炸鱼,从前没有微波炉和空气炸锅,再要加热时就一熥了之。按说炸货图的就是一个脆,上锅过了水汽,面糊就塌了,如果反复熥上几次,还像起了水泡,品相不好,味道也与刚出锅时不是一回事,有啥可想念的?懂美食的艺术家大摇其头,他说炸鱼再蒸之后,淬去火气,别有一番味道。有的餐馆里已经专门开发这道菜,叫青蒸香炸带鱼,通过清蒸,将炸油融入汤汁里,鱼的味道口感均十分奇特。他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我相信餐馆里的清蒸炸鱼并不是记忆里的味道。味道也是一种复杂的感受,除了口舌唇齿之外还有场景与心境。过年吃“熥鱼”都是小时候的记忆,回忆起鱼时,多半也回忆起彼时的家。从前没有谁家能做到鱼现炸现吃,为了省火省油,都是一次多炸一些,再吃便熥,那日子其实跟今天没法比。但日子再难也是父母的事,小孩儿到了过年时,都只是高兴,所以那熥过的炸鱼其实是与没心没肺的童年链接在一起的,只能怀念,没法复刻。

  我也常想起儿时的年。我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对我们来说,其实一放寒假就开始过年了。我家出门就是学校的田径场,时常人声鼎沸的运动场上此时空无一人,如果再下上一场雪,对面走过来几个行动缓慢、穿着臃肿的邻居,那就完全是丰子恺画里的年。空旷的操场是我童年的画布,许多回忆都印在这块椭圆的画布上。我时常在这里把“窜天猴”横着放,点燃之后,火焰拖着长长的青烟,划出一道抛物线,在远处啪地炸响,跟想象中的导弹差不多。邻居家的孩子比我更能闹,他曾经约我一起在操场上放“二踢脚”,有时插进双杠里,发出震天响,惹得邻居们纷纷出来观看。他还曾把“二踢脚”倒插进跳远的沙坑里,因为积雪融化的缘故,此时沙坑已成泥坑,“二踢脚”的第一节爆炸后,把前面的一节推进深处,几秒钟后,在大地深处传来一起闷响,软泥缓慢地拱起一个包,裂缝里则升起一缕缕的细烟。那些细烟看得我目瞪口呆,马上开始模仿,可惜软泥这东西,一摊一个样,终于我被炸了一身的泥水,等待我的自然是一顿奚落。

  初到报社做记者时,每到春节来临之时,都要想方设法到央视去看春晚的彩排。春晚的带机彩排有好几轮,开始彩排时各个节目的时长还没有最后确定,导演也偶尔会让节目停下来,现场修改,所以彩排过了中午就开始,排到晚上十点也属正常。记得有一年,我采访完彩排,走出央视的大门时,正好下起了大雪,赶紧拦了一辆车回酒店。出租车师傅一路上跟我聊,说拉完这一单,就收车了,老婆已经点上了锅儿,羊肉都是现成的,再来瓶“二得子”,美!师傅说着看了我一眼说:“二得子”就是二锅头,你知道不?我从前特别喜欢跟北京的出租车司机聊天,但这时饥肠辘辘,只盼着他赶紧结束关于涮肉的话题,便随便点了点头。车到酒店,看着黄色路灯下飘飘洒洒的雪花,在红墙的映衬下,十分凄迷。那次春晚的第一个节目是一首叫“把春天迎进来”的歌,大概是因为开场准备不足,这首歌的开头唱了好几遍才继续下去,所以,那旋律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与眼前的雪天形成对照。那时我才二十出头,还没想过成家的事,但是这一瞬间却让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家的含义,我想,所谓的家,就是过年时大家一起看看春晚,下雪天,生起火来涮羊肉喝“二得子”的地方呀。这是最寻常的事,却又是最重要的事。

  在一个家里,一年到头,没有比过年更大的事。过年又是一个系统工程,家人要团聚,老人孩子要开心。过完了除夕初一,还要串门走亲戚,家里忙活完,老同学老同事还得聚会一番。从前觉得这是寻常日子,平淡得乏味,随着年龄的增长,终于知道了日子的滋味,年的滋味就藏在这寻常的日子,平淡的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