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三十年一觉西域梦

青岛日报 2024年10月28日

  ■邱华栋

  □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崔燕

  邱华栋与青岛是有缘的,也是看重青岛的。尤其近年来,他保持每年来一次青岛的频率。他为这座城市深情地写过诗,每有新作出世几乎必在青岛举办签售会,当然,这里还有他的一批老友新朋以及众多的文学拥趸。

  40年沉淀,30年构思,6年写就。《空城纪》是一部辽远的西域梦华录和精深的历史百科,是重构历史小说写作的新路径,亦是邱华栋写作版图的鲜活再生以及具有总结意义的壮丽之作。近日,邱华栋带着他的新作《空城纪》做客青岛,令读者感到心灵的震撼和文学的魅力。很多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向往游走、迁徙、流转的状态,这其实是一个文化寻根的过程,而《空城纪》所具备的人文共情力契合了诸多的精神诉求与文化探索。

  历史不远,空山不空。长篇小说《空城纪》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其中《敦煌七窟》一章曾在《十月》杂志首发,反响热烈,好评如潮。巨量的历史知识,灵动的诗意氤氲,斑斓的艺术想象,宏大的叙述主题,邱华栋用扎实飘逸的文学手法和宏阔细腻的笔力,浓墨重彩地复活了龟兹、高昌、尼雅、楼兰、于阗、敦煌六座西域古城和一个个从时间深处走来的人物,这些城和这些人被文学纵横捭阖的光芒照亮并鲜活。

  为什么是“纪”而不是“记”

  历史的开放性给予了文学叙事图景的博大。《空城纪》所体现的历史观、世界观和美学观,让文学的力量在西北历史的高语境里得到提炼和升华,让读者随着这本书的艺术性与历史性飞越千年,对西域的向往变得具象而丰盈,是为“纪”。

  《空城纪》的后记叫作《盛代元音》,元,就是一,邱华栋强调了汉唐时期中华民族的初始强音,比如汉代的开拓进取精神,唐代的开放包容精神。张骞、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冯嫽、弟史、班超和班勇父子、傅介子等很多在汉唐文献中出现的历史人物,从时间的隧道中走来,也精妙地出现在他的这部小说中。

  邱华栋坦言,他写作不喜欢重复自己,一般左手写一部小说,接下来,右手就写一部非虚构或者散文随笔、诗歌作品等。这样就会一直保持对写作的好奇与热情。说到历史小说写作,他觉得历史小说也是当代小说,是给当代人看的,因此就要带入当代人对历史的判断、温情和温度。

  纪传体是《史记》开创的传统。小说家拿来“纪”与“传”这种文体写虚构和非虚构作品,就使得作品本身具有了历史的纵深和时间的跨度。因此,邱华栋的非虚构作品《北京传》写了三千年的北京时空,《空城纪》写了两千年的西域时空。《空城纪》与“空城计”确实是谐音。“实际上,我是要让那些西域空城不空,生出新城,借助我的文学想象嵌合在整个大历史当中。”邱华栋说。

  在倏忽而逝的生命旅程中,人会对历史和记忆、时间和空间产生敬畏感。面对西域古城废墟,就更有了沧海桑田、波诡云谲的复杂感受。“在我脑海里,公元纪年后的第一个千年,汉、魏晋、隋唐史书里的记载和眼下的废墟交错起来,演绎成无数场景,一个个人物,开始有了生命,有了表情,他们内心的声音冲撞开那些本来覆盖于其上的风的呼啸、沙的呜咽,越来越响亮和清晰。”于是,邱华栋想复原这些废墟之上的实体。接着,废墟之上的人们重新来到这里,就像创世纪似的,远古的精神依靠自己充沛的底气矗立起来。他为那些远古的人和事做时间刻度上的呈现,是为“空城纪”。

  “面对贯穿西域史的战火与征伐,我们今天是否能够超越‘中华正统’的叙事来重新书写西域史”,北大中文系教授陈晓明认为邱华栋凭借自身深厚的积淀以及对西域的理解与热爱,树立了一个很好的范本。邱华栋在回望和书写历史中非常重视细节的叙述:“比如,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出场时,我更侧重于描绘人物内心声音的肖像,那些背景式的,脆薄的、窸窣的、噪钝的、尖锐的声音,让位于鲜活的历史人物,以此表达出他们在汉唐盛代中发出的元气充沛的初始强音。即使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远在北京的书房,可我还是时时都在想象中回到汉唐盛世西域大地上那些奋斗和掘进的人物身上,处于身临现场的激动人心的状态中。”

  用文学的方式回归新疆

  时间的刻度婆娑着过往的执念。从新疆出发,16岁开始发表作品,高中出版小说,凭借写作特长被武汉大学中文系破格录取。身为中国作协副主席的邱华栋一路向光,多向开掘,诠释了文学少年成长的完美轨迹。《空城纪》是邱华栋为自己的出生地献上的一个宏大故事,用文学的想象力与洞察力填补历史的缝隙,重新定义这片土地气象万千的人文价值。

  中原与西域各成历史又彼此交叠。“我写这部小说,是建立在大量史料和实地勘察的基础之上,花了30年的时间构思,用了6年时间写成的。我出生在新疆,多年来,我收集了许多关于西域历史地理、文化宗教、民族生活方面的书籍,得闲了就翻一翻。久而久之,这样的阅读在心里积淀下来,那些千百年在西域时空里的人和事,就逐渐连缀成了可以穿梭往返的文学世界,对我发出遥远的召唤。”邱华栋表示,《空城纪》沉淀的是历史时空与个人写作的投射与映照。

  《空城纪》是邱华栋非常看重的作品,也是他重新认识并发现“新疆”的心灵通道。

  为此,邱华栋再度去造访了很多地方:高昌古城、交河故城、库车克孜尔千佛洞、尼雅精绝国遗址、于阗约特干古城、米兰遗址、楼兰废墟等等。昆仑山以南、天山南北、祁连山边,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古尔班通古特戈壁边缘,那些人去楼空的荒芜景象,引发了他不绝如缕的文学想象。比如说到楼兰,汉晋文献里关于楼兰的记载早已断流,如今,人们对楼兰更加神往。十多年前,他曾和一些朋友到楼兰古城废墟一探究竟,若羌博物馆里展示着罗布泊地区的文物和干尸。那趟行走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让他直观地触碰到了西域大地自汉唐盛世以来所累积的历史文化的丰富性。

  《空城纪》对龟兹、高昌、尼雅、楼兰、于阗、敦煌等西域古城的书写“复活了历史,也用文学的方式重建了中原与边地的关系”。这部小说在每个部分都有表达上的侧重点。比如,在《龟兹阕歌》中,侧重的是西域音乐,贯穿小说中的是汉琵琶的声音和形状。在《高昌三书》中,侧重的是历史人物和帛书、砖书、毯书等书写表达的关系。《尼雅锦帛》主题是汉代丝绸在西域的发现及背后的历史信息。在《楼兰五叠》中,主题是楼兰的历史层叠的变迁,贯穿其间的是一支牛角的鸣响。在《于阗六部》中,侧重的是于阗出土文物背后的想象可能,涉及古钱币、简牍、文书、绘画、雕塑、玉石等附着的故事。《敦煌七窟》涉及的是佛教东传和敦煌莫高窟发生的人间烟火故事之间的联系。

  “当一个作家已经写了三四十年,他会开始进入一种有意识的写作状态,我开始对锦帛、简牍、石器、古乐有了兴趣。”邱华栋意识到,探寻沉默的档案与考古发掘出来的器物非常重要,而文学想象赋予它立体的形象。

  “于是,这次《空城纪》的写作探索对我个人而言是圆了一场几十年的西域梦。”邱华栋认为,在一个瞬息万变、风云际会的大时代,资讯更迭之快让人应接不暇,有时会覆盖从历史烟云中发现价值的认知系统。因此,从神话传说、历史文化、民俗信仰中寻求能够延续至今的古老民族心灵支点和现实创造性转化是最重要的,可以将历史遗迹中的器物作为支点,去创造自己所理解的历史。这是几十年前,那个生活在新疆的文学少年想为大西北著书立传的璀璨梦想。今天,这个梦因为《空城纪》而熠熠生辉,光芒万丈。

  从石榴籽式的文学结构自由阅读

  “我认为,一部长篇小说最重要的元素是结构。这就像是盖一座大厦,必须要设计好整座大厦的结构。”邱华栋形象地将《空城纪》的写作构思比喻为石榴籽结构,全书分为六个部分,由短篇构成中篇,再由六个中篇——分别是《龟兹双阕》《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和《敦煌七窟》构成长篇,写六座古城废墟遗址的故事。如果再拆解开来,则又能分解成30篇以上的短篇。相当于他在“装配”这部小说,由短篇构成中篇,再由中篇组装成长篇。

  采取这样的结构,也来源于现实生活的启发。几年前,邱华栋的老友从新疆寄来石榴,他剥开来,发现这颗石榴有六个子房,每个子房里有很多石榴籽。他忽然来了灵感,觉得可以这样结构一部长篇小说。据说,石榴是汉代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的时候,从中亚粟特人的安国带回长安的,原称“安石榴”。如此,石榴的结构与其作为文化交流“信物”的双重特质,让小说的结构与内涵形成了有机的联结,小说的结构冥冥之中都跟汉代、唐代的历史人物的经验、风物有了关系。于是,小说就被分为六个部分,对应着石榴的六个子房,每一个部分中的小故事与其中的人物就好比石榴籽,各自独立,但又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那么,有人会问,这是不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呢?邱华栋表示:“不,这是一部长篇小说,但和传统的长篇小说大不一样。一般认为,长篇小说总有一个贯穿其中的人物和贯穿始终的情节故事。我这部小说没有贯穿的人物和故事情节,但读完之后你会发现,小说的主人公是六座西域的古城,或者就是西域本身,也可以说是《西域传》的别样的写法,创新了长篇小说的结构和情节。”

  另外,一部小说要有趣也很关键。有趣,体现在很多细节上。这是文本中大量细节堆积所体现的质感。比如,在《空城纪》中出现了大量乐器,书中种种音乐和种种器物自然地发出一种声音来。作家马伯庸也认为,当一本书能够传递声音、带来一种触觉,这说明作者文字的传递是成功的,历史小说怎样写出质感?要通过音乐、色彩,通过种种细节考据,营造出一片想象的空间,把读者带入作者营造的虚构的,但又跟古代和当代有所连接的世界里去,就能让读者幸福地在里面体验七情六欲和色香味俱全。

  小说中,汉唐千年延伸到当下的两千多年的时空中,邱华栋试图以鲜明的例证来体现中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的大量生动细节,表现出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呈现出我国辽阔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悠久历史是各民族共同书写的,灿烂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