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山路,我所经历的是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不过三十多年。
那时青岛人称到中山公园、动物园去玩为“上汇泉”,而到中山路及其周边逛店、购物为“上街里”。我家住在鱼山路,居于汇泉和街里中间,向东向西步行都不过二三十分钟即可达。小时候每年都会跟随父母去几趟这俩地方,长大些就随时去了。从中山公园到中山路,是我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圈。
青岛的路名是用地名起的,比如河南路、河北路、广州路、辽宁路等等。有趣的是,北京路、上海路、天津路都是些不起眼的路,而莱阳路、沂水路、鱼山路这些以县城、乡镇小地方命名的却是最漂亮最有名的大街。唯有中山路不用地名,是纪念孙中山先生。
全国城市中称作中山路的有许多,不足为奇,不知其他城市的中山路怎样,反正青岛中山路从一开始就是全市道路的中心,是金融、商业、文化、娱乐的中心。大商场、影剧院、照相馆、书店、饭馆、宾馆、银行群……省外贸局大楼、亨得利钟表店、大光明眼镜店、红波收音机店、青岛食品店、妇女儿童商店(当地人叫“老婆孩子商店”)……
中山路的南端直通地标建筑栈桥。这桥宽宽的,像一条马路直插进蓝色大海,其实是码头。一百多年前由北洋水师修建,后来德国人万里迢迢跑来,官兵、工匠、枪炮、工具甚至食物和建筑材料都从这儿登陆,为此曾在桥面铺了铁轨。随着青岛海运良港的兴起,栈桥逐渐失去了码头功能,变成一处风景。
20世纪30年代,政府规划在桥头修了一座古典式廊亭,名“回澜阁”。栈桥的奇特之处是,退大潮时,海水跑得很远,整个桥和回澜阁都暴露出来,黑魆魆的礁石和橙黄色的沙泥中,有小螃蟹、蛤蜊、蛏子及其他一些海洋小生物,是孩子们的乐园;涨大潮时,海水漫过桥面,穿凉鞋或光脚的人仍可在桥面行走,远看像行在海面上。
沿着海岸大堤向东走二三百米,就是我的母校太平路小学。20世纪60年代初修建栈桥西侧的第六海水浴场时,我们全校小学生曾利用劳动课一次次到汇泉第一海水浴场,在空书包里装上细沙,背到栈桥西,倒在沙滩上,以改造新浴场的沙质。
太平路与中山路相交,出栈桥向北、由中山路去栈桥都要穿过太平路。至今这条路仍是青岛乃至中国最美的海滨大街之一。不长一段路上有许多德国建筑,还有古老的天后宫。青岛人称这一带为“前海沿儿”。大海中栈桥、小青岛历历在目,海边一棵棵造型奇特的松树,如今已半抱粗,可见日久。
从太平路始,中山路由南向北,东西两侧延展出一二十条道路,有的横穿中山路(如广西路、湖北路、湖南路),有的到中山路口而止(如德县路、保定路、大沽路)。有算命先生说,中山路像一条龙,龙头是回澜阁,伸到大海喝水、吐水,中山路是龙身,两侧的道路是龙爪——倒也形象。
广西路离海近,隔一排楼房与太平路毗邻,是好地角,盖了一些重要屋栋。我家去火车站都是从龙口路左转到广西路,然后一直走,穿过中山路不远就到了。1989年我在《山东画报》做青岛老房子的故事专题,其中一章就是《从广西路到火车站》。老一辈叫火车站为“老站”,因为火车到这儿就到头了(老了),回青岛时,坐火车不用怕睡过头。1970年9月,我送插队去内蒙古建设兵团的同学好友,从老站回来时,独自走到栈桥,在回澜阁的长椅上躺了许久,充满离别忧伤,至今难忘。
广西路上有市邮电局。那时通讯不便,有急事都是到这里打电报或打长途电话。长途电话常要排队,有时等到半夜。邮电局对面有一家金星电影院,专放学生场,每张票五分钱。我和二哥在这里看了许多电影,如《追鱼》《马兰花》《三宝磨坊》《列宁在一九一八》。其实从广西路右拐,走两个路口还有一家红星电影院,开在中山路上,高高的台阶上去,设施比较好,票要贵一倍多,早年名为“福禄寿电影院”。
湖北路短,东到德县路口,西面穿过中山路到火车站广场就到头了。我对湖北路有感情。我姑婆(爸爸的姑姑)和一个叔叔(爸爸的结拜兄弟)住在湖北路上的市公安局的斜对面排楼里,每年春节都要来走动,每每得到数额较大的压岁钱。姑婆的丈夫(忘了该怎么称呼他,姑爷爷?)和叔叔都是南方人,他们家烧的菜、肉甜甜腻腻,真好吃!
湖北路、中山路口有一幢很气派的楼,驻过团市委,1966年成为市红卫兵总部,门前马路上开过大会……十七岁时,我到山东省畜产进出口公司干临时工,单位就在姑婆家附近,每天来往湖北路,度过了踏入社会的最初时光。那时我迷上画油画,所崇拜的一位画家黄继明住在湖北路3号,一座德国式洋房,离中山路仅一二百米。每次到他家都像朝圣似的。其实他只比我大四五岁。
从湖北路开始,东面地势就渐渐高起来,圣弥厄尔大教堂就建在高地上,从与中山路相连的曲阜路、肥城路、德县路均可到达。我做“青岛老房子的故事”专题时曾参观过礼拜,还从侧梯上过钟楼。从钟楼看海能看很远。
肥城路是用不平整的小石块铺就的,一路上坡,被踩踏得很滑,月光下闪闪发光,让我想起屠格涅夫小说《阿霞》中的描写。圣弥厄尔大教堂如今在各种旅行攻略中都有,就不用我费口舌了。
肥城路口往北,中山路街面东侧有中国电影院,影院对面有家古籍书店,我在那里消磨过许多时光。书店店员待人客气,而且比较早实行开架售书,站着看许久,不买也没啥。书店隔壁有一家药店,一家理发店。
过了德县路、保定路相交的路口,中山路就开始下坡了。德人占领时,由此往北是华人区,路比较窄,格局也有些乱。从黄岛路到四方路,各行各业都在那里开店,木匠铺、铁匠铺、浴池,修鞋的、锔碗锔盆的,以及土产品买卖等,五花八门。
黄岛路整个是台阶路,从平原路顶端一路下来,接上四方路,再往前就到街里。从四方路口再往北,中山路和海泊路拐角处是天真照相馆,据说全国闻名,一般市民只有最重要的照片才到这儿拍。天真照相馆在中山公园设了外景拍摄点,我保存一张1971年在藤萝架前拍的,下部有“青岛中山公园”字样。
过了海泊路口,记忆中有国货公司,楼下有一家外文书店,我在那里买过一盒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磁带,进口的,十三块钱,很贵。再往前,过了胶州路,路口是市新华书店,1974年我在那里买过一本《土壤知识》。1978年外国文学名著再版,我在书店门外胶州路上排了一夜,买到《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国货公司对面是环球体育用品商店,它隔壁有一家文化用品商店,是青岛最大的,我画画用的颜料、笔、纸,甚至画箱、画架都是在那儿买的。再往前就是工艺美术服务部了,我大哥大嫂在服务部工作多年,我自然是常客。中山路到此基本到头了,至于李村路上的青岛影剧院、市场三路的人民市场,虽也与中山路相关,但有些远,去得很少,淡出了我的生活圈……
如此不厌其烦唠叨,是否有点自恋?我想找回我和我的青岛老乡们的童年、少年和青年。那时我们的父母还健在,我们和同学好友常常在栈桥沐浴海风彻夜畅谈,在中山路上踯躅徘徊。我常想,一个人总要有一个根,你生长的土地、山水、道路、楼房以及你所经历的时代,就是切切实实的根,青岛就是我们的根。虽然这些路、这些楼栋,许多是德、日占领者所建设、所遗留,可是历史变迁,文化无罪,它早已完完全全成为我们的,在我们的血液中,在我们的心灵里,正像几千年几百年古代君王官员留下的宫殿和典籍,已是我们的传统文化。
青岛历史很短,遭际独殊。当年学画,我喜欢德国门采尔,曾在一个冬天把他的素描集通通临摹一遍,开春后就走街串巷,去画那些洋楼小院、幽暗曲折的木楼梯、过道窗户射进的光……这些景观正是门采尔所擅,也正是我喜欢他的原因——因为青岛,而喜欢门采尔;因为门采尔,而更爱青岛。中西方文化、历史和今天就是这样神奇地连成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