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一列没有站点的车，随着新时代的发展而日益提速。耳边还萦绕着鞭炮声响，刚咽下的年夜饭还在喉咙中捉迷藏，又到了过年的时间！不经意间，蓦然回首，一年四季又完成一个轮回的交替。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旁边饱雪霜。” 掐指之间，已到知天命之年，岁月已在黑黑黄黄的脸上编织了一张渔网，青春随着汗水一起飞走了，青丝已被浸染。记忆沿着足迹，又跑回童年的时代，感受到老家的味道……尤其是故乡的大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小时候，清贫的日子好像一辆破牛车，慢得叫人直跺脚，每天数着指头过，最大的心愿就是过年。刚到腊八节，年的脚步还远远在路上，一家人便忙活起来：打扫房子、清扫灰尘、贴炕围子和年画，过了腊月二十三，再贴上红红的对联。那座低矮的土房子便有了精气神。娘忙着蒸馒头和年糕，红红的火苗在灶膛中欢快跳跃，草木的清香萦绕在鼻唇之间。缕缕青烟从房顶的烟筒升起，就像乡村的轻魂，被落山的夕阳浸染。急不可耐地催促娘揭开锅盖，哇！白白胖胖的馒头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像一个个水灵灵的胖娃娃，盈盈地微笑着。娘挥着手驱赶着一只只馋猫的手爪，然后，认认真真地用一根筷子在每个馒头的顶芯，点上红红的圆点，立时白胖的馒头就变成了白白净净的少女，闭羞之月，脉脉含情。我像一只野狼以野蛮之势抓起一个馒头塞满了大嘴，啊，一阵阵清香萦绕在唇齿之间，那是土地的清香、雨露的清香、日月的清香、汗水的清香……
大年三十的中午饭是过年的正饭，白菜豆腐粉条在大铁锅里炖在一起。袅袅蒸汽裹着浓浓的香气迅速弥漫到整个屋子、整座院子。菜还没出锅，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年正式入驻乡村、走进千家万户。白面馒头就着白菜汤吃得肚大腰圆，打着饱嗝。
脱下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服，穿上娘纳的平底布鞋和一件水青色平纹的布衣裳，浑身上下好像打了鸡血，哈，那个神气！红红的乡村年夜最有味道。天刚一擦黑，孩子们急不可待地取出自己的灯笼、灯车，点上蜡烛急匆匆地出了门。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灯盏，三个一帮五个一群，像一颗颗跳动的心，在静美的乡村之夜游动着，照亮了一条条街道和回家的路。大红灯笼高高挂在家家户户的门口，挂着新一年的期盼，照着新一年的路。喜庆的乡村之夜无眠，脚步匆匆，从每一个乡村人心头上走过。
夜浓了，爆竹声声如热锅里的豆子。娘大方地端走煤油灯，点燃了红色的蜡烛，平时昏昏暗暗的土房内明亮了许多。那红色的蜡烛犹如刚刚入了洞房的新娘，揭开了红盖头，看到站在眼前的新郎并不称心，于是，烈烈火焰诉说着冤屈，感叹命运的不公，泪水顺着红衣淌了下来……大人们围坐在炕沿上一边聊着一年的辛酸和收获，一边包着饺子，包进一家人的希望和期盼。不知不觉，新年的钟声敲响，一阵阵快活的鞭炮声把个大年夜搅得欢快无比。
乡村家家户户的门是敞开的，乡村人的心扉也是打开的。
大年初一清晨，吃完饺子，天还沉浸在暮色的回忆之中。沿着红灯的眼神来到街坊邻居、亲戚家中磕几个响头，问一声好。老人们看到脚下虔诚跪拜的晚辈，笑得老树开花，裸露着几颗残存的大牙，赶紧从衣兜中取出包着红纸的压岁钱。我们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那个神气、那个快乐啊，又蹦又跳，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
这年刚过去，就数着指头盼下一年的到来。
虽说“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年却没过好。年根到了，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一点年货还未置办，就连一棵白菜也没买。父亲到村子里转悠了一个上午才借到5元钱，跑了十几里路到集市上转了好几圈。白菜已涨价到了4角钱一斤，父亲下了好几次决心都没舍得买，把那5元钱攥得湿透了还是空着手回了家。没办法，年三十家里肉菜汤都没吃上，只是吃了连一点点油星都见不到的清水萝卜汤，大年初一的饺子是用红萝卜作馅的。我向母亲哭着闹着要吃白菜馅饺子，父亲只是躲在墙角处抹眼泪……
过年时有一包爆竹是男孩子最大的快乐。大年初三，我到姥姥家去拜年，家住渔村、几年没见面的四姨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个土爆竹塞给我，我把它紧紧攥到手心里，生怕有人抢去，恰巧，这时候有亲戚来，姥姥在灶旁点了一堆柴火取暖，也把我叫了过去，忽然，“轰”得一声，我的手心被炸得稀巴烂，家里人赶快把我送到医院，痛得我昼夜号啕不止，折腾了好几个月，至今左手心里还留着一块清晰可见的伤疤……后来，娘对我讲，那年被爆竹炸死了好几个小孩，幸亏我的命大！
童年的年啊，酸涩中的甜甜，哭着哭着就笑了。
2019年8月25日，一个永远铭刻在我心上的日子。父亲与天堂相约，乘坐着那只仙鹤从八月的胸膛，从我紧攥的手心，从亲人的关爱中飞出，一路向西，背影渐行渐远。父亲叶落归根，我又叩开了家乡的大门。秋虫低低哀鸣，小鸟朗诵着我的祭文。一朵朵洁白的棉花，突然盛开，系在田野的胸膛。家乡的土地啊，不仅生长庄稼，又长出一座坟茔。
又过年了。窗外鞭炮阵阵，彩花此起彼伏，窗内，却是满屋沉闷。那把藤椅空空的，还在等待着它的主人。
往年此时，一家人围坐在客厅，包饺子的、拉呱的、看春晚的。父亲坐在那把藤椅上，望着孙子、孙女和外甥女儿，脸上开着一朵花儿。欢歌笑语，暖意融融。一家人守岁，也守护那个圆圆的梦。
没有父亲的年是无尽的忧伤，没有父亲的年心中装满深深的痛。
红灯流着泪水，鞭炮缄默闭嘴。一家人呆呆地坐着，脸上挂着忧伤。躺在床上我却始终睡不着，眼前晃动着父亲的影子，泪水浸透了枕巾……
大年初一早上，娘下完饺子，捞出第一碗恭恭敬敬地放在餐桌上……她一会开一下门，向楼道瞅瞅，自言自语：你爹别有走错了门啊！
残缺的年啊，每时每刻写着伤痛。
我懂得了珍惜，珍惜一切的拥有，珍惜生命的缘分，珍惜脚下的分分秒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