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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图①②③④⑤:电视剧《繁花》海报及剧照。
□青岛日报/观海新闻首席记者 米荆玉
2013年12月,导演王家卫与作家金宇澄见面谈《繁花》。谈了20分钟,王家卫当即敲定,不仅要拍电影版,还要把《繁花》拍成自己的第一部电视剧,且是沪语剧。
10年后,随着“阿宝”胡歌爬上自己修了三次的弄堂屋顶,观众在2024年的门槛上看到了一个上世纪90年代的上海:80年代质朴的底子仍在,21世纪的繁华扑面而来,森林般静默的老洋房一座座铺开去,阿宝拎着酒壶,“一番逍遥,一番惆怅,瓦片温热,独饮正好”。
2023年12月27日,剧版《繁花》通过央视八套和腾讯视频与观众见面。《繁花》出现后,能否迅速辨识剧集领域新的影像观念并拥抱变化,已经成为鉴赏水准的金标准。作为跨年大戏,《繁花》跳出了三个固有偏见:一部以上海人为主角的剧集,用一个儒雅重情义的“宝总”取代了《渴望》里的“王沪生”;一部以上海为主角的剧集,巩固了国人这些年累积的“规矩”“腔调”等上海同义词词汇;一部以上世纪90年代为主角的故事,抛开了“还原旧时光”的思路,给出了“尊重回忆滤镜”的新思路。
中国之大,其他城市没有“黄河路”也有“闽江路”,没有“阿宝”也有“小哥”,《繁花》是不是可以复制的?《繁花》的复制从作家开始还是从导演开始?王家卫具有颠覆意义的开年剧带给了观者链式思考。
“不响”:回忆震耳欲聋
小说《繁花》最引人瞩目的是文本里出现1300次的“不响”。书中人物听到八卦时、被逼问真相时、见证大时代变迁时屡屡用一句“不响”来带过,表达微弱的情绪波动、内心爱憎的明灭。小说里不做解释的“不响”,在王家卫剧中借由“阿宝”之口做了解释,“做生意先要学会两个字:不响。不该讲的,讲不清楚的,没想好的,没把握的,为难自己,为难别人的事情,都不响。”在这里,“不响”变成了上海人内心潜规则的外化形式。
是普通话版或是沪语版,无损于王家卫《繁花》里强烈的上海性格,它更像是一部《上海传》,“阿宝”二字随时可以替换“上海”二字来代替。观众多想一步就会疑惑,“阿宝”为什么发财?仿佛他穿上宁波红帮裁缝的三件套,就自然而然掘到了资本市场第一桶金。财经博主注意到“至真园”这个关键节点,至真园遭遇厨子跳槽危机,爷叔说“我有几个好友从香港过来探亲,带了私人厨子”。接下来,钟镇涛领衔的一批正宗私厨入主后厨,有心人从这里推演出了香港资本与上海资本之间的款曲,连带阿宝背后的金主也呼之欲出。镜头换到玲子的“夜东京”,深圳股市霸总与上海股市散户的碰撞具象为黄觉与胡歌之间的较量,将30年资本市场晴雨化成了私厨里的觥筹交错。王家卫挑开包间的门帘,让我们看到了“不响”的里子。
《繁花》与观众之间,这次没有影评人当中介,正所谓“王家卫注解王家卫”。王家卫主动把自己的电影格调调低了一格,突然间,潜台词都清晰了,配乐本土化了,演技也更表面化了,汪明珠在屋顶吃咸水冰棍,像是安迪在肖申克的屋顶喝不冰的啤酒。单就插曲而言,《繁花》已经足以让考据癖满足了:阿宝在香港遇见初恋雪芝,小提琴前奏带出来温兆伦的《随缘》;费翔商场里宣传三羊牌,唱跳的是老粉丝钟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阿宝在异国他乡初遇玲子,背景音乐是《东京爱情故事》主题曲《突如其来的爱情》。《繁花》前14集出现了56首歌,甚至有王家卫处女作《旺角卡门》主题曲,这种暗暗的用心也让歌迷津津乐道。
《繁花》勾起了知道分子、入门级影评人的表达欲。从影迷、歌迷到原著党,《繁花》可以说的太多,之所以“不响”,是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什么新意,已经被王家卫说尽,已经被上海掠美,只剩捶胸叹息的份儿,这是“不响”之响,余韵绵长。
“时代”:大时代与小时代
《繁花》开播后有个奇异的现象:来自上海之外的调侃很睿智,一个登上热搜的评价是把它比作《小时代之繁花时代》,评价它的漂浮、虚浮、不及物;上海评论界引《繁花》为骄傲,认为它还原了回忆里的上世纪90年代,那时候,社会色调丰富,人们像是在迎接一个巨大的飞船,而且飞船永不落地。对“阿宝时代”的回顾,让人不由自主戴上一层增强现实滤镜,所以,当剧迷对照王家卫镜头里的至真园跟现实里黄河路上的苔圣园,会无比失落于“真身”的败落与灰颓,更加依恋《繁花》里至真园金碧辉煌的画面:“仿照了澳门葡京酒店的装修风格,雀笼的外形,钱财易进不易出。”记忆与真实都矗立在黄河路的原址,王家卫拍出了记忆滤镜,让真实如小厮般退避。
《繁花》播出14集后,青岛剧迷“阿战”在朋友圈贴出了一张《杀人街的故事》旧海报,配文为“早期的简版《繁花》”。确实,哪个城市没有一条黄河路这样的见证上世纪90年代的美食街呢?上世纪90年代上海人对黄河路的回忆,恰好是王家卫镜头里那么热烈堂皇、纸醉金迷,这种回忆滤镜,从美食、建筑到文学,所在皆是。
聚拢在《繁花》里的上海演员,也是上海特殊性辩护者。从主角里的胡歌、唐嫣、马伊琍到演配角的钢琴家孔祥东、球星范志毅、“济公”游本昌,一旦更换了沪语,立马呈现了一种文化上的间离之美。
《繁花》让观众意识到,上海女人不是《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不是那种用打字机的停顿表达“苏丽珍放弃周慕云”的女子。王家卫用菜肴来体现上海女性的特质:“夜东京”老板娘玲子骨子里泼辣、决绝,一碗馄饨就盘剥了阿宝50万,她那道招牌菜“阿宝泡饭”,用开水烫过的隔夜米饭不稀奇,配菜讲究得过分——糟鱼要吃七宝的,鸡爪要吃川沙的,朱家角的酱菜还有崇明的糕,换了一样阿宝都不肯下箸。分道扬镳的汪明珠也是一道菜:排骨年糕。跟阿宝共度的四年里,两人如这道菜般黏糯纠缠。一别两宽之后,排骨是排骨,年糕是年糕。孙俪被调侃是沪籍演员里罕有的未参演《繁花》者,大概是王家卫找不到孙俪可以比照的菜肴,反倒是她儿子“等等”客串了配角。
张爱玲在《到底是上海人》里写道: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阿宝在李李、玲子、汪小姐三个女人之间周旋,每个都不像是他的真爱,面对逼问他回答:“我的一颗心,早就交给这个火红的市场了”,这句台词放到2024的语境里,就是年轻人熟悉的“要搞钱”。作为“阿宝”的他重情重义,宁可为股市领路人背黑锅,为汪小姐出头挨耳光;而作为“宝总”的他骨子里充满了追逐商业利益的热情,反倒是爱情退到了次位。高压生活让阿宝变成了宝总,丧失了身份上的大格局,剩下的是“上海人”这个容易识别的文化符号,小说《繁花》原稿的名字就是《上海阿宝》。
剧版《繁花》的热播,让观察者回头重新审视《小时代》。二者很多地方趋同:都是一群皮相好看的人,有爷叔所谓的“派头、噱头、苗头”;都处在浮华的都市背景,从威士忌到三件套样样考究,过手的都是这个时代最精华的部分,亦即欧·亨利所谓的“葡萄、蚕丝、原生质的最好制品”;都要把自己放在身份认同最安全的地方,哪怕意味着不断斩断和舍弃。
我们认识了时代的“小”,逐渐放下了对郭敬明的成见;1993年背景的《繁花》和2007面市的《小时代》相继开过黄浦江同一片水面,水面平复了,大时代给小时代留下了航道。
“误读”:黄浦江与苏州河
从小说变成剧集,本就是不断误读的过程。《红楼梦》1987版争议不断,放10年后大家觉得它逐渐“顺眼”,放20年后盛誉不断,放30年后已经成为公认的经典,屹立不摇;接着,2010年李少红版《红楼梦》出现了,又是同样的“恶评——顺眼——盛赞——膜拜”过程。每个时代都有它的误读方式,误读把时代性嵌入了作品里。把各个时代的“误读”放到一起,才能看出一部经典的全貌。
2012年,小说《繁花》出版;2013年,王家卫就拿到了版权。在《繁花》纪录片里王家卫解释了他对阿宝的理解:“阿宝用和平饭店的英国套房做办公室,前面是黄浦江,后面是苏州河,一面是上海的面子,一面是上海的里子。这也符合阿宝的人设:宝总是他的面子,阿宝是他的里子。”黄浦江指的是日进斗金的外贸生意,苏州河指的是平头百姓吃老酒、毛豆炖雪菜的生活。“爷叔”游本昌的评价更精炼:阿宝这个人,做黄浦江的生意,操苏州河的心。然而,读过《繁花》就明白,王家卫拍的也只是原作一个侧面,甚至可以说继承了《东邪西毒》对《射雕英雄传》的大尺度改编,可能原著里的律师“沪生”、学拳的“小毛”更加有上海男人味道,不过那是属于下一个导演的“误读”功课了。
《繁花》对于观众来说,是一个不断带入自身的过程。像是青岛观众免不了要注意第18集,证交所大屏幕闪烁着编号“600”的“岛城啤酒”,紧邻阿宝要做的601、603两支股票。至真园老板娘李李的身份,也是一个“从深圳来的青岛人”,她风情万种又前史暧昧,直接颠覆了黄河路的规则。接受上海视角对青岛女人的凝视、重塑,本身意味着一种挑战。
青岛纺织业研究者姜才先认为,现代青岛女性的形象其实应该从纺织女工的秉性入手。10万纺织工人,影响了青岛整个城市的家庭结构和生活习惯,女工的高收入、大嗓门、爽朗作风一代代延承至今,渗入了青岛女人的骨子里。《繁花》塑造令人信服的上海女性形象——“玲子”马伊琍式的、“汪小姐”唐嫣式的,甚至“金花”吴越式,对青岛标签的李李是否有着“误读”变“正解”的巧合?
《繁花》与上海之间,交织着作者与城市的互文。暨南大学副教授、评论家唐诗人认为,在《繁花》的成功里,累积着一代代书写者的工作。“让每个城市的作家、艺术家、导演等按照某些既有的城市文化去创作,这是本末倒置。金宇澄写《繁花》如果按照张爱玲那一套去写,就不可能是我们看到的《繁花》。”唐诗人说,《繁花》里的剧情骨架,沿着上海的外经贸产业、股票市场来铺设,“其实,论外经贸的历史上海还不如广州,但广州很多作家就是讲不好这些历史,甚至看不起这些经验,还总是要去写粤菜、粤剧等等老掉牙的符号化了的东西。所以,根本不在于一个城市有什么历史,有什么食物,而是有什么作家、艺术家,让每个城市的艺术家去创造、去开创新的故事,重视那些我们不曾重视的经验,这才是密码。”
记者手记
耐得住书写的城市
□米荆玉
一部作品能极尽还原城市味道,难能可贵。《繁花》开头第一句“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城市与人对照的幽微曲折,尽在其中。作者金宇澄也出现在全剧第一幕:胡歌问“书的名字想好了吗?”金宇澄答“没想好,不过第一句是: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这种回环结构,需要同时谙熟小说与剧集才能体味。
耐得住书写的城市,需要耐得住书写的作家。杨志军去年获得茅盾文学奖后坦言:“我很不满意我对青岛的书写,我挖掘得不够好,尤其这座城市与海洋连接这么紧密,我们并未发现海洋给这座城市带来的力量和氛围、对这座城市的诞生起到的作用。”在杨志军看来,早期外迁来青的中原文化在青岛遇见了海洋文化,“不理解海洋就不理解青岛的人文,而文化是依附于自然的产物。早期青岛人带来了中原的文化,但是跟前海冲撞后产生了变化,我希望用这个新角度看待青岛。”
打开《繁花》的方式,实际上也是打开上海文化的地层,看到一代代文字书写、影像书写沉积的过程。评论家唐诗人指出,“上海味”是《繁花》的支点,“上海味是什么?张爱玲的小说、王安忆的小说、金宇澄的小说以及更多年轻作家如张怡微、王占黑的上海题材小说,所提供的上海味都不一样,加上影视剧就更繁多了。金宇澄不是超越谁的问题,而是《繁花》创造了新的上海经验、新的‘上海味’的问题。”对于青岛来说,“青岛味”的累积显然需要更多的青岛“阿宝”爬上屋顶,向这个繁华的都市交付个人经验和生命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