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误入推理悬疑榜单的历史小说,试图弥合类型小说和严肃文学的界限——

当“麒麟”奔突于历史的虚实间

青岛日报 2023年08月21日

  《麒麟》   长江文艺出版社,2023版

  ■《麒麟》作者周游。

  □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改编自《封神演义》的国产电影《封神》热映;取自《聊斋志异》中《罗刹海市》的刀郎新歌火了……古典小说的传统在新世代焕发出不逊于漫威宇宙的独特生命力,流传千百年的传奇志怪文学以娱乐和讽喻之名复归大众视野,也因此带动作为类型小说之一种的历史小说“出圈”。讲求腔调与格局的历史小说创作迎来大年——

  2022年,除了因影视改编而人气飙升的马伯庸同名小说《长安的荔枝》,还有一部明清历史背景的小说《麒麟》首发出版,很快便显露“黑马”体质:登上豆瓣年度图书推理悬疑类榜单,收获喜马拉雅首届原创悬疑小说大赛季军;2023年再度加印,并入围八月份公布的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五部图书名单。文学奖给出的评语道:写世情百态刺之入骨,写帝王心术讽之传神。该书用传奇故事的旧瓶装满了新视角的酒,对乾隆盛世发起一次伪装的重构,透过荒诞故事,实行对千秋封建帝王一次心灵的刺杀。心意浓烈,磅礴而发,读之酣畅淋漓。

  小说作者周游,酷爱古典文学,完成长篇《麒麟》的同时,还写作了一本研究和推介古典小说美学的论著《笔墨游戏》。读写相长的路径,虚拟与真实历史叙事的相互映照,让《麒麟》走出历史类网文的拘囿,周游也毫不避讳他的文学创作“野心”,那就是弥合类型小说和纯文学的界限,从讲求市井烟火和讽喻之趣的古典文学传统中汲取养分,实现“严肃悲远”与“泼辣风趣”于现世的融合变奏。

  缘起于祥瑞的寄情之作

  “麟之为灵,昭昭也。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在小说开篇,周游引用了唐代韩愈的《获麟解》。作为儒家文化中的祥瑞代表,麒麟现世,代表天下将出圣人。古代官民常向朝廷报告祥瑞,除了麒麟,还有嘉禾、甘露、瑞茧、醴泉、凤凰、寿龟、白鹿等等,以此粉饰太平、歌颂圣德,然而,祥瑞被居心叵测者操纵,也会沦为杀戮工具。小说讲述了清乾隆年间,江南名城苏州突现一只凶猛无比的瑞兽麒麟,不仅没有带来祥瑞,反而为祸一方的隐秘……

  周游笔下的这段祥瑞秘史,创作灵感正缘起于上报祥瑞这一粉饰太平的作秀。据相关史料记载,乾隆在位时,对此政治传习十分厌倦,下谕官员“禁奏祥瑞事”。于是周游突发奇想:如果当时有个憨蠢的官员,兴冲冲上折子:本地山中出现麒麟,昭示国运亨昌,皇上圣德,而乾隆欲杀一儆百,责令其进贡麒麟,那这位官员会如何应对?这条引线后来成为小说的主要动机——麒麟无法确证存在,干脆造出一头机械麒麟!谁来造?除了民间巧匠,还有另外一个群体可以造得更好——传教士,历史上就曾经有个叫西澄元的传教士给乾隆造过一只机械狮子,拧上发条便能行走……于是,真假麒麟奔突于历史的虚实之间,东西文化、不同信仰相互碰撞,明争暗斗的激烈冲突之外,则是每个人对自身处境和文化身份的深层叩问。

  周游说,之所以要讲这样一个两百多年前的故事,是因为清乾隆年间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是中国封建社会从巅峰开始慢慢走向衰落的历史转折点,《麒麟》就是要讲述一个传统的儒家知识分子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的境遇和生命状态。

  后记中,周游已将小说所寄托的情志言明:历史小说的写作不应沦为某种炫耀知识的编造游戏,设定如何新奇,叙事如何精巧,转折如何震撼,史料如何丰详,实在是次要的——并非不重要——首要的,当是其中的内蕴。“何物可为祥瑞?何人可称圣人?何时没有感慨,何处又没有哀伤?虚构无限漫衍,开出遍地真实之花朵。渺小如蚁的我辈挣扎于世间洪流,寄托发愤而出的文字,或比或兴,吐成一片树叶,爬上去,随波而逝,期待着彼岸,期待着温暖的巢穴,期待着自由觅食的快乐,同时,也荒谬地期待着更大的波浪与毁灭。”在周游看来,高明的寄情是对人与时间、命运、权力之间关系的反思,这也是他在历史小说写作中所追求的。

  不论“血统”的历史小说

  《麒麟》似乎是在为流行于网络、以故事见长的历史小说正名。当下文界,历史小说常被归入“戏路”狭窄的类型小说一路。对许多读者而言,“类型”意味着故事读来爽快即可,其他审美标准可以忽略,于是,大量审美价值粗糙、一味追求情节的媚俗轻佻之作杂入历史小说的阵列,由此形成鄙视链:纯文学的拥趸以类型小说为粗滥,似乎只要加入了历史、悬疑、武侠、奇幻等佐料,都属末流,不配进入文学正殿。“类型”成为原罪,先天便禀赋不足。

  周游的理想便是打破“类型”,弥合所谓纯与不纯的“血统”裂痕。“小说非名犬名猫,以‘血统出身’论本就荒谬,故事的娱乐性与文学水准并不矛盾,这是常识。《红楼梦》里也有猥亵的狂欢,《金瓶梅》中也有肃穆的哀伤。古典戏曲像《赵氏孤儿》《琵琶记》《桃花扇》那般庄重正经,里头照样有下流风趣的插科打诨,这种变奏也不仅仅是叙事技法,而是一种生活图景的真实写照,是一种处世精神。”

  不久前,周游与文史作家、《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一书的作者张向荣进行了一次有关祥瑞的历史虚构与非虚构主题的对谈。曾阅读过大量明清小说的张向荣坦言,当下没有多少作者能够真正从中国古代的小说里融会贯通地继承一些优秀的养料,而在读《麒麟》时,他很惊喜地从中读出了《儒林外史》的影响。他认为《麒麟》采用了一种非常困难的叙事方式,为读者展现了一幅明清时期的风俗画卷,是对中国优秀古典小说的致敬之作。

  周游则更愿将《麒麟》归入通俗文学中世情小说的序列。“我自忖天赋一般,拓展汉语写作边界一类的宏大目标非我所能及,我依然对‘讲故事’抱有坚定的信念,那些鄙视故事(叙事)的所谓先锋实验文学,不是我的游戏。”

  不过,在书写历史的虚实之间,周游却没少下功夫。写《麒麟》时,他读明清鼎革史、学术思想史、乾隆当朝的史料,还查阅了西方学者研究来华传教士的著作,包括研究耶稣会士的专著和论文,尤其是这些外来者的天文观测活动,为塑造传教士群体提供了直接参考。另外还有古代命理学、四柱八字之说,包括李渔的短篇小说《改八字苦尽甘来》,明代笔记小说《五杂组》,由此他设计出了“八字驭人术”的情节……他也去江南实地考察,追溯陶铭心、何姑、青凤、乔阿难、汤保禄诸多小说人物两百多年前的生活场景,深夜漫游南京、苏州的大街小巷……

  他认同艾略特的说法:任何有抱负的作家都需要一种“历史意识”,“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

  编者问答

  最好的世情小说,是贴地飞翔的

  □大宝   

  ●说书人赵敬亭这个人物是怎么设想的,他并未深入卷入故事情节,但为何一些关键情节隐含在他的说书中?

  周游:我因为业余研究古典小说,对说书人和话本小说演变的关系有些了解,所以想写一个比较符合历史真实的说书人角色,小说里的说书,在体例、风格上,比较贴近于早期宋元话本的原生形态,于是想让读者感受下古早的中国小说是怎么讲故事的。文学史上最著名的说书人,大概要属明末的柳敬亭,许多文人都写过他,在《桃花扇》里还是个重要角色。小说里也说了,赵敬亭本名赵景亭,因崇拜柳老,所以改名敬亭。

  至于赵敬亭的说书叙事,是我某一天的奇想。我让赵敬亭独成一派,自己虚构故事来演说,承担一部分“推进情节”的任务,把某部分真实情节隐含于他的虚构之中。我想挑战俗套的上帝视角与单线叙事,用同时空多视角、虚实相间、圆形叙述等手法,让这个线索复杂的故事更加好看。总之,采用这种叙事法的动机很简单,就是想让小说更好看。

  ●小说中有许多两面映照的设定,比如人物的名字,阿难和保禄;再如:园林和水法,怎么解读?

  周游:阿难和保禄的名字确实是有意设置的,一个佛祖弟子,一个天主圣徒,中间配上他们的儒门老师陶铭心,隐隐也指向了村民崇拜的那三棵大柳树。园林和水法这组对比,不算有意设计,因为乾隆朝时北京的皇家园林已经有大量西洋水法(喷泉式设施)了,皇家审美多爱热闹富丽,把北京景观硬套在苏州,自然是煮鹤焚琴的一场闹剧。

  ●《麒麟》有很多传统世情小说的气息,也有武侠的元素,如何定义它的类型?

  周游:谢谢你说“世情小说的气息”,我认为这是褒奖。世情小说(人情小说)是鲁迅先生提出来的概念,从《金瓶梅》《三言二拍》《红楼梦》一路下来的叙事传统,这和近代说的现实主义小说是两码事。最好的世情小说,是贴地飞翔的,并没有各种“主义”的酸味儿。

  我没有目标类型,微信读书上直接把这本书归入了“悬疑推理”——不必隐讳,书中有些悬疑、怪奇的情节,我确实是为了吸引读者而设计的。对我来说,小说写作不是自娱自乐,是要向外拿出去的,你送礼物难道不考虑对方喜欢不喜欢吗?只是,千万不能媚俗,更不能轻佻,那就堕入下流了。

  我对“完全忠实于自己内心的纯文学写作”是存怀疑态度的,我认为这多少有些巧舌如簧。哪个创作者能彻底忽略读者。

  ●听到有关小说的评价:“文笔有冯梦龙之趣,读来似二月河梦回”,做何感想?

  周游:前半句实在是溢美了,我何德何能,敢去比较伟大的冯梦龙先生。如果能有冯梦龙先生百分之一的才华,我就已经得意忘形了。冯公是通俗文学一代宗师,除了注疏经典,在小说、戏曲、诗歌、民歌甚至笑话等领域都有深厚造诣,确实,他的作品中充满了“趣”的意味,是市井烟火之趣,是泼辣讽刺之趣,是天真烂漫之趣,这种“趣”的风格对我影响很大。

  读者阅读《麒麟》如果能不时欢笑,我会非常满足并感激。

  以下历史题材作品或许能够进一步说明,在文学与历史,严肃与通俗、虚构与非虚构的写作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分别与界限——

  《大明征程1592-1600》

  千慧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版

  全书以群像式描写,讲述了大明的精英将领李如松、第二代戚家军将领骆尚志、日本的茶道大师千利休、朝鲜著名将领李舜臣等历史人物在一场影响中、朝、日三国走向的国际大战——中日万历之战中的跌宕命运。时代的尘埃落在个人身上皆成一座山。中日朝三国的风俗文化和军事演变,如:日本的茶道文化、忍者文化、阴阳师文化,大明不同种类的火器、戚家军的鸳鸯阵等等,亦融入其中。作为当代鲜有的擅长创作战争史诗题材小说的女性作者,90后作家千慧尝试打通历史与文学的壁垒,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将古典与通俗进行巧妙融合。

  《上京》

  李唐 著

  中信出版集团2023版

  民国北京,刺客梦生在执行任务时情感和思想受到冲击,想要换种活法:“我已无法忍受将自己当成他人手中刀——刀不需要情感,不需要思想,更不需主张,但我是个人。”大历史背景下个体的悲欢离合和生命向往,隐藏在精细描绘的1918年的旧京风物之中,旧时建筑旧时行当、各阶层人的衣食住行、新兴报业、社会状态……让人们得以一窥过去中的未来。李唐说:“写作者都知道北京是一个历史时空叠加的城市。北京城可能并不只有一座,而是有许多座,它们相互叠加在一起,构成了如今北京的样貌。”

  《洛阳劫》

  唐克扬 著

  中信出版集团2023版

  北魏佛像雕刻工匠的洛阳行,诡谲残酷的朝野争斗,斥巨资建造,又在顷刻间崩塌为齑粉的永宁寺塔……他缔造和经历了一系列幻境,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更大的幻境之中。作为建筑与城市研究者,曾创作了《长安的烟火》《长安的传奇》的作者唐克扬将其建筑、城市的学科背景再度与文学融合,在现实与历史之间,引领读者置身如星云般灿烂的古都幻境,在历史生生灭灭的宿命轮回中,听见普通人无尽的叹息。

  《长安的荔枝》

  马伯庸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2022版

  唐朝诗人杜牧的一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引发作者马伯庸的无限遐想,这场跨越五千余里的传奇转运之旅究竟是如何达成的,谁让杨贵妃在长安吃到了来自岭南的鲜荔枝?大唐社畜李善德拼尽全力做项目的故事,不仅折射大唐宏观社会,也暗含现代生活的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