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时间

青岛日报 2023年08月14日

  ◆ 刘荒田

  近20年前,《台湾诗学季刊》杂志有过一场有趣的笔战,以名诗人罗门为一方,以散文诗大家秀陶为一方,彼此冷嘲热讽,斗得天昏地暗,由头却小得可怜——围绕罗门所引的里尔克诗句:“我俯身向时间”。秀陶指出,它远离里尔克原作的意思,准确的翻译应是:“时辰俯身向我”。罗门却认为,这诗句印在多种中译本,流行了数十年,已是“定译”,翻案不得。秀陶可是大半辈子精心研究里尔克的,为了驳倒罗门,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结论叫人口服心服。二者在翻译上的歧异,首先在“时间”与“时辰”,前者宽泛,后者短暂,不过并非主要;核心问题在于,谁是主动者?里尔克强调的是“人”的被动。

  从人无能“俯身于时辰”的立论出发,且问:滔滔世间,主宰者是人,还是时间?归根结底,我们业已沉淀为潜意识的误会在这里:人是时间的主人;退一步,人即使无能控驭,也可以当观察者,临时间之流,叹“逝者如斯夫”。现在,要作一次颠覆了。

  秀陶所译的里尔克诗集《时辰之书》内,有一首专写“神”(我理解神就是“俯身向我”的“时辰”)与“人”的关系:

  “神啊,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呢?/我是你的水罐(要是我破碎了呢?)/我是你的饮料(要是我腐败了呢?)/我是你的衣衫,你的行业/失去我,你也失去了意义。/没有了我,你将无家可归/无温暖亲切的逢迎。/我是你的绒鞋/将自你疲乏的双脚脱落。”人这般依赖着“时辰”:“卸去双臂,/我以心代臂拥抱你。/停止我的心,我用脑跳动。/要是你在我脑内纵火/我的血液必仍然承载你。”

  如此说来,人与万物,均受时间的支配、利用,时间借之呈现自己,完成自己,而不是相反。四季交替,星辰生辰,日升月落,时间的格局谁能搅乱?诞生、成长、成熟、衰老、死亡,时间的逻辑谁能忤逆?

  时间如梳子,梳遍我们的每一寸肉体,每一缕魂魄。把“昨天”梳落,只留下记忆。时间如推子,把你不停顿地推动,此刻的“眼前”,瞬息间退到后面。我们从来可曾为“明天会不会到来”犯愁?没有,我们即“明天”,这就是时间无所不在的魔术。头颅是同样的头颅,“朝为青丝暮成雪”,就这样成了“年历”。眼睛是同样的眼睛,凭它看尽朝代兴亡,人事浮沉;同时,到老来明亮的瞳孔长出白内障,内外的变易,无一不是奔腾不息的时间之化身。

  要问,时间是怎样“经过”我们的?可以把它设想为漏斗,孔眼无形,但极为细密,人的思想被它过滤。如果是明智者,时间替你除掉残渣,留下精华;如果是愚蠢者,时间会把他的所有汰去,剩下几声无奈的叹息。也可以想象为流水,或浩浩荡荡,将苍生肆意折腾;或静水流深,幻变为庸常日子的悲欢离合,柴米油盐。务须清醒地看到时间的方向——单向,不回头,无逆转,不能复制与重演。

  人与时间之间的关系是不会被颠倒的。以“造时势”为使命的英雄,何曾不反客为主,宣扬胜利者所写的历史才是正史、信史?然而,时间冷不防地掀开他的棺材,享尽尊荣的肉身只剩森森白骨。明白人是时间的工具,不是自我菲薄,而是多一点谦卑,多一点达观与远见。

  一旦时间离开,“我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居处以资我容身/我曾对一切虚掷我自己/它们都变得富裕,乃能浪费我不已”。(里尔克《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