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原野盛宴》(博物版)囊括了《千鸟会》《在老林子里》《月亮宴》《去灯影》《追梦小屋》共五册。
张炜,茅盾文学奖得主,中国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河湾》等22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斑斓志》《唐代五诗人》等多部;长诗《不践约书》《铁与绸》等。
■《我的原野盛宴》(博物版)插画。
□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一切杰出的文学都离不开大自然
●在送给孩子好的儿童“读物”的同时,还要送给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文学”
●我不得不用后来三十年的新作,去不断回应《古船》和《九月寓言》的挑战
●这是一个需要以强大的诗性,去纠正和对冲数理逻辑造成的盲角与误区的时代
●这些年有三部令自己欣慰之书,即《我的原野盛宴》《寻找鱼王》《橘颂》
蒲公英、野鸢尾、紫花地丁、蒲苇,白头翁、长尾灰喜鹊、松球鱼、红鳍鲀、鲅鱼……在作家张炜的童年记忆里,一年四季,有无数种声音,千百种故事,来自他所熟悉的这片地域——胶东半岛的自然世界,它们共同构成了一部“海角博物志”,一场属于他的“原野盛宴”。
伴随青岛出版社推出的《我的原野盛宴》(博物版)的面市,昔日根植于张炜记忆深处的山林海滩、飞禽走兽,地域人情、四季流转,重新被唤醒,引领读者重拾忽略的自然生活之美,触发万物共生的哲思。
在《我的原野盛宴》中,作家讲述了小时候住在胶东半岛海边林子里的一段真实生活:在那里,童年的孤独与苦难被自然的纯真美好治愈。在一次采访中,他这样说:“从地图上看,胶东半岛位于山东半岛的最东端,像插进海中的一个犄角,在古代完全可以称得上蛮荒之地,已是天涯海角了。到了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这里仍然莽林丛生,完全不是现在的地理形貌。那时候林野深处就住了我们一户人家,朝夕相伴的是自然界的动物和植物……”
自然世界是张炜文学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他曾说:好的作家要有与大自然交流的能力,大自然是生命的大背景,作家不可以脱离这个大背景去面对人生的、社会的问题。一个好的作者可能就是能够与一棵树、一棵小草甚至一块石头进行交流的人。当人的感觉与之接通的时刻,才和文学艺术的发条连在了一起。
张炜的自然世界正源于山东半岛最东端“插进海中的那个犄角”,而塑造了他的审美力、世界观和文学观的,不仅仅是那里独特的自然地理,更是源远流长的文化流脉。在张炜眼中,齐鲁文化中的齐文化,正源于他所生长的胶东半岛,那是一个放浪的、海洋的幻想文化,更接近于文学艺术的诗性表达。从首部长篇《古船》到最为评论界推崇的《九月寓言》,再到39卷、450万字的煌煌巨著《你在高原》,观照大时代中的精神史的《独药师》……从《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寻找鱼王》《兔子作家》到今年面世的《橘颂》《我的原野盛宴》(博物版)……一方水土,几乎孕育了他四十年创作生涯的所有作品。
“文学既是浪漫的事业,又是质朴的事业。文学的一生,应当是追求真理的一生、向往诗境的一生。”这是张炜的文学观。他认为,好的作家应该具备童心与诗心。浪漫与质朴,真挚与诗意,看似矛盾的表述却在作家的作品中寻求到统一。真纯质朴的情感,华丽的文思,精致的文字,如此造就的文学篇章,是张炜始终都在探寻的文学之为艺术的美。
这一探寻也开拓了作家的另外一个创作维度——对于传统诗学的研究,以诗词为代表的中国雅文学传统的传承和发展,成为张炜着重探索的方向。他陆续写作了《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以及苏轼的研究评传《斑斓志》。去年11月,他担纲了刚创刊的大型文学双月刊《万松浦》的名誉主编。这位从来不乏激情的写作者,从未停止过自我革新与突破的脚步。
严格讲只有“文学”,没有“儿童文学”
对话张炜
对自然心怀依恋和感激
青报读书:《我的原野盛宴》近日由青岛出版社推出了博物版,按原先书中的篇章分为五小册,附上了相关动植物的博物志和精美插画,是小读者喜欢的方式。您更希望这场具有中国自然文学开拓意义的“原野盛宴”为孩子们带来怎样的收获?当初在创作这部非虚构长篇时,有考虑读者群的年龄层吗?
张炜:少年和成年都能够被吸引的文字,才会是“语言艺术”,是“文学”。这本书不是专门写给少年看的,但少年有敏感新异的视角,他们会更加接受它。这本书因为是“文学”加“博物”,比较少见,做得极精美。出版社出的“成书”,好得出乎我的预料。他们前后用了五年,这在快餐时代,真算是沉得住气的。
青报读书:其实在此之前,您的每一部儿童文学创作中,自然世界都是一个永恒命题,比如:《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还有被称作“自然小百科”的童话故事集《兔子作家》,以及今年初出版面世的讲述耄耋老人和一只猫的山居生活的《橘颂》。为什么会对自然文学写作,尤其是写给孩子的文学作品中的自然世界如此不惜笔墨?
张炜:一切杰出的文学都离不开大自然。文学家会自觉不自觉地流露自己的自然观念,这正是他价值观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是儿童文学,其他的所谓成人作品也是如此。大自然是母亲,人类不过是她众多的孩子之一。孩子的爱与依恋,更有感激,应该是自始至终的。
青报读书:粗略统计,您的儿童文学写作主要集中于过去十年间,从您进入耳顺之年前后开始。有评论称之为“慈少”。是否也有传承延续古人“诗教”传统的想法?在您看来,当下孩子们需要的是什么样的儿童文学作品,或者说您认为的优秀儿童文学的标准是什么?
张炜:我一直在写所谓的“儿童文学”,现在文集中最早的是1973年的《木头车》和1974年的《狮子崖》。可见五十年间一直没有中断。不能过于区分“成人文学”与“儿童文学”的差异,它们没有那么大。严格讲只有“文学”,其他可以忽略不计。类型的划分不过是学术人士的工作之需。其实一切适合儿童阅读的文学作品,才算是“儿童文学”。
好的“儿童文学”,应该尽力从类型化的写作中挣脱出来。孩子的语言场域要开阔,孩子的敏锐视角要张大。我们在送给孩子好的儿童“读物”的同时,还要送给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在是“读物”太多,“文学”太少。而培养孩子的审美力、语言能力,主要还是通过文学的途径。
地域文化基因难以改变
青报读书:在《海边兔子有所思》那本随笔集中,您反复提及了地域文化对于作家的哺育和影响,既包括自然地理,也包括人文地理的范畴。对其中一句话印象很深:每一位作家的作品,其实都是用方言写成的。对您的写作产生了深厚影响的“齐文化”,在您看来最大的吸引力是什么?我看评论界有用“雅正”和“恣意”两个关键词来概括您作品的风格,它们是否也可以看作是这一地域气质的表征?
张炜:我生长在古齐国的半岛地区,这里属于“齐文化圈”。所以这里的文化中有“恣意”;但由于鲁文化对齐国的影响也很大,又有了“雅正”。这些,已经成为一部分作家文化和艺术的基因,是难以改变的。
青报读书:刚从人民文学出版社了解到,目前您的作品共有30多个语种150个海外版本,其中《古船》的英文、意大利文、土耳其文等版本都多次加印。如果现在再来评述这部长篇处女作,您会给它打多少分?
张炜:一部作品的评价是复杂的。《古船》到现在为止,仍旧是我在专业界和社会层面影响最大的,印刷量也很大。就青春的勇气和人的单纯而言,它是我难以超越的。仅就专业的高度而言,一般则认为《九月寓言》是我的代表作。在三十岁左右之前,我的这两部长篇一直在挑战后来的全部创作,以至于我不得不用后来三十年的新作,去不断地回应这种挑战。
青报读书:提及您的创作,还有一个维度,是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关注:《斑斓志》是为苏轼写评传,此外也有对李白、杜甫、陶渊明以及《诗经》和《楚辞》的参悟和思考,之前您也曾特别提及《红楼梦》,是对您影响比较大的一部古典小说。而您年轻时的阅读,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法国文学和俄罗斯文学,这样一个中西结合式的文学知识体系,具体如何塑造了您的写作?
张炜:中国传统文学,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古代的诗和散文。古代白话小说对我影响很少,《红楼梦》有一点。小说的影响,主要是西方翻译作品。我用了近三十年的时间,研读中国古代诗人,曾经有关于他们的六本书。它们不是有人认为的古典普及诠释读物,而属于古诗学研究的范畴,尽管这对我是很难的。
以文学与诗对抗贫瘠
青报读书:您曾说,文学的一生,应当是追求真理、向往诗境的一生。显然,文学在您心目中的地位超越俗常,更像是一种艺术信仰。福楼拜说过一句话:“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现在的您,如何定义文学,如何定义作家这一身份?面对AI时代的到来,我们又当如何安放文学在当下生活的位置?
张炜:正因为处于数字时代,计算的力量变得无所不在且无比强大。也正因为如此,也就更加显示出文学的力量与存在了。文学,诗,主要还不是数理思维,而是感性思维,是悟想和幽思。这就极大地对冲和补充了这个时代的数理思维,纠正了它的缺陷。所以,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现在一样需要文学,需要诗。
青报读书:这里必须要问您,如何看待人工智能对于文学写作的冲击?作家会被AI取代吗?
张炜:有人对人工智能在文学写作上的应用忧心忡忡,最后甚至惧怕起来。这是弄反了,是完全不必要的。数理思维在诗性写作中基本上是没用的。艺术不是算账。令上帝的笑声止息的生命幽思,实际上是难以计算的。“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这句有名的犹太谚语,说的就是数理思维的可笑与局限。事实上,在人类所经历的任何一个时代中,都没有比现在更加需要文学与诗了。这是一个需要以强大的诗性,去纠正和对冲数理逻辑造成的盲角与误区的时代。
青报读书:2022年11月,文学双月刊《万松浦》创刊,一众老中青实力派文学大咖的新作亮相,目前来看,它是否达到了您最初创立此刊的预期?一本互联网时代新生的纯文学期刊,将带来什么样的未来文学指向?
张炜:这是山东文艺出版社创办的一份刊物。它的了不起之处,即在于敏锐地认识到了数字时代对于诗性思维的迫切需要。诗性思维的语言表达,是对覆盖一切的数理的、概念的、缺乏想象力的思维方式的强大抵抗。我们的世界离开了诗、文学,将是极为贫瘠枯燥的、可悲的。
青报读书:不到而立之年写下首部长篇《古船》,知天命之年又完成了450万字的巨著《你在高原》,四年前采访您时您说:“如果把生命比作一条河流,每个河段都会有不可取代的风景。”是否人生的每一步都已提前做好了计划?如今您又将如何描绘和书写眼前和未来风景呢?
张炜:我这些年有三部令自己欣慰之书,即《我的原野盛宴》《寻找鱼王》《橘颂》。它们对我来说,既质朴又华丽。我以前可以写出《古船》《九月寓言》,却写不出它们。我的《橘颂》主要是用名词和动词写出来的,它们是语言的骨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