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当年从栈桥眺望“青岛新城”。
■②20世纪初的天后宫。
■③20世纪初青岛的村庄。
■青岛村。
■大鲍岛的黄岛街、芝罘街口,高处可眺望小港。
李明
世事如海,人生如浪,历史的回眸中朵朵浪的荣兴起落,终将湮没于波澜壮阔的海之风景。然而正是这姿态各异的浪的景观,于纷繁芜杂的时代境遇中明灭,让历史的样貌更显真切、清晰。
1898年,进入德占时期的早期新兴城市青岛,作为经济主体的商人、商帮与商业组织,相继成为市场繁荣的开创者。他们平衡着利益关系,润滑着经济运转,影响着社会发展,在城市从偏僻一隅到区域中心的特定场域与境遇之下辗转腾挪,构成了青岛工商业的肌理与土壤,深刻塑造着本土商业的行为模式与发展方向。“青报文史”将从这些随城而兴的商贾大亨的视角,重新审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城市之变,带读者重寻一座独特历史背景的城市初兴时的商迹。
丙申二月二十日,是1896年4月2日。34岁的青岛口商人胡存约似乎没有改变作息的理由。他像往常一样起床、更衣、吃饭、喝茶,并处理着生意上的事情。不到春耕季节,青岛口贫瘠的田地上看不到人,远处海上有零星的木船在捕捞作业。胡存约的大部分邻居,正聚集在村头的场院上,全神贯注地赌博。依稀的鱼腥气,在磨盘下面横七竖八的秸秆里蹿来蹿去。去往青岛口的路上,旅店、车马店、药铺、皮货铺的生意似乎并不兴旺,一些商号的松木门板上蒙着薄薄一层灰尘。天气依然寒冷,风从西北方向的胶州湾海面刮过来,裹挟着湿气,打在棉袄上,潮乎乎,凉飕飕。
胡存约的这一天,和昨天没什么两样。他的日常行踪,他和青岛口的联系,他在街肆捕捉到的些许世风变化,被他间或记录在一本叫《海云堂随记》的簿册中。海云堂者,隐约透露出了胡家的一丝豪气。类似这样道德传家的堂号,是胶东一带富庶人家的雅好。对胡存约一族来说,胶州湾畔的海云之间,波光粼粼,天地开阔。
1896年的青岛早春风景
长久以来,不论就自然地理还是商业地理,作为胡存约生存之地的青岛,与胶州湾都是两个密不可分的孪生体。作为连接太平洋的黄海水体的一部分,胶州湾千万年的自然存在,让之后商业与人文意义上的青岛,成为了可能。但这一切在1896年的早春,尚无任何征兆。胡存约不觉得会有变化,胡存约也不觉得应该有变化,他甚至还很满足这些的无拘无束,仿佛人、海、土地、空气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统一体,日复一日,无休无止。
在猝不及防的改变出现之前,如同胡存约和他的祖辈所熟悉的,胶州湾沿岸传统商业贸易,多以人口集中的海口为落脚点,逐渐形成“旅客商人云集”的集镇。板桥镇、塔埠头之外,东岸的女姑口、沧口、青岛口、金家口、沙子口都在其中。几百年中,一些口岸曾相继出现过店肆栉比的繁盛景象,行商、盐帮、船帮、货栈成为了这些海口集镇的标识。
毋庸置疑的是,尽管有相对活泼的原发性冲动,但就整体而言,各口所有的商业活动,都处在地方政府的控制之下,其中海关设置的税收机构亦是实施监管的重要手段。晚清青岛诸口的税关,由设置在芝罘的东海关管辖,并有专人负责。由于关税收益的激励和远离经济中心的原因,使得行政对部分海口微观贸易行为的约束相对弱化。在华夏民族的正统地理视野中,海洋素来是外域之地,贸易固然可存,但疆域的安全无疑更重要。
进入到19世纪晚期,胶州湾诸口里面,本属偏远之地的青岛口影响力开始扩大,商贸活动明显增多。从大清国的地方权力中心即墨县城到仁化乡青岛口,翻山越岭的路途风尘仆仆,这就不免让控制力气喘吁吁。偏离中心的大陆边缘,天高皇帝远,青岛口的贸易就容易自由生长,日久天长,日出日落,阴阳盈亏习以为常。没有人关心变化,也没有人预见变化,更没有人恐惧变化。渔船归来,门板闭合,吵嚷的现实图像就消失了,一壶高粱烧酒的力量,足以抗拒黑夜所有妖魔鬼怪的诱惑。炊烟袅袅之中,南来北往的商民安居乐业,沉浸在一阵阵海风吹拂的摇曳里,潮起潮落,枕着朝阳唤醒的沉醉,以富有韧性的迟钝开启新的一天,其乐融融。
商贩多了,一条土路南北连接的上下青岛村,开始变得愈加重要。肉鱼盐铺磨坊之外,旅店当铺酒馆相继出现。这就让胡存约一代本土商人获得了脱颖而出的机会,并将视线拓展到胶州湾之外。伴随着商人聚留与商事渐繁,在公共事务中扮演调停角色的商会也应运而生。
但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军队驻防的出现。青岛本土商会的雏形,出现于1891年大清国决定在胶州湾军事布防之后,伴随着登州总兵章高元在青岛口建立总兵衙门,吸引到青岛口的商号日益增多,商众遂立公所于前海的天后宫,推举瑞茂酒馆胡增瑞为会首。面貌模糊的瑞茂酒馆与胡增瑞,由是成为青岛口商事自治组织的起始。
章高元有备而来的证据,是青岛口西边前海的一座栈桥码头逐渐成形。码头有了,船靠上来,营建岸上炮台的物资和士兵吃吃喝喝的柴米油盐,也就源源不断地堆积出一个军事防区的雏形。包括胡增瑞和胡存约在内的青岛口商人,没理由不欢迎大清国军队的到来,总人数远远超过青岛口原住民的章高元军队,是口似乎挖不尽的财富深井,里面花花绿绿的需要,千奇百怪。
依山傍水的商贸地理
历史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胶州湾原始贸易的典型形态。关于青岛口依山傍水的贸易情形,胡存约在《海云堂随记》中的零星叙述,像一条晾晒渔网的麻绳,去除了上面侵蚀的斑驳污渍,相互缠绕的肌理,依稀可辨:
第一项,是崂山水晶的贩运,以及价值提升:“吾邑劳山盛产水晶,有色白晶透者,有色暗而微紫者。往昔南船多来口采置。同治九年,顺兴义兴集金共垦,远销至沪广,大者约银五十余两,中廿余,小者次者十余两不等。甲午春,总镇购巨晶镂雕精制为桌屏,嵌金饰翠,光彩晶莹,价称千金。四月,北洋来口阅嵩武广武各营操,赞为绝顶佳晶。”同治九年为公元1870年,甲午年则是1894年,崂山水晶石从贩运沪广的小玩意,到总兵章高元把玩的“绝顶佳晶”,显露出清军布防之后商品交换价值的颠覆性变化。追逐利益的商人,没有理由不接受章高元这样的买家。
第二项,是对1897年前后萧条的海产品捕捞业的担忧:“今本口与女姑、仓口计三百七十余船,阴岛百二十余,鱼只青鱼、乌鱼、丁鱼、白鱼、带鱼而已,余则有花鱼或蛤蛎蟹之属,仙家寨陈氏,去春佣工网捕,以利薄而止。”渔业销售的不景气,给青岛诸海口商民的实际影响,无疑更大。
而就青岛口自治商会以及口内商业活动的观察,《海云堂随记》亦有记录:“丁酉三月十四日。商董首事集议本口察县商铺数目。除新近由即墨、平度、金口、海阳来此赁屋暂营者六家外,计车马、旅店七,烘炉一,成衣估衣三,油坊磨坊染坊六,杂货竹席瓷器店铺五,药铺二,当铺一,织网麻草油篓木材八,肉鱼盐铺行六,鞋帽、皮货各一,纱布绸店、广洋杂货店三,酒馆饭铺九,酱园豆腐坊各一,糕点茶室三,计六十五家,航载写船多由广洋杂货木材诸店号兼业。”丁酉三月十四日,是1897年4月15日。这一天,青岛口商董盘点的口岸商业地图,大致勾勒出一幅诸业兴旺的集镇图画。在这其中,伴随着潮湿的鱼腥味,胡增瑞、胡存约们影影绰绰的活动影像,几乎是回溯起点的仅有凭证。
在历史被突然改变走向之前,胡存约和定居在青岛、女姑口、沧口、沙子口和大鲍岛的一些商人,持续与大清国沿海其他口岸进行商品买卖,出口煤、花生、核桃、豆饼、豆油、瓜子、粉丝、咸猪肉、可药用的山楂果、苹果、梨和其他水果。进口商品主要来自上海和宁波,居首位的是原棉和几种棉制品,宁波的纸与竹器,另外还有南方的糖,建筑用的木材则多来自朝鲜。截止到1897年,青岛各口商品的交换范围并不大。除了棉制品和火柴外,欧制商品尚不为公众所熟知。到达胶州湾的帆船除了运有其常用货物外,也运来一些小商品。
猝然出现的“新城”变局
1897年11月巨野教案发生,两个德国传教士被杀。德国借机占领胶州湾,次年3月与大清国签订《胶澳租借条约》,开辟租借地,青岛口经年形成的商业秩序随之被打破。胶州湾事件的出现以及后来的事态演变,实质上恰恰验证了清王朝多年来对海口防御的顾虑。
章高元的移兵布阵,不过就是证明皇权界限的摆设。1898年,为夏历戊戌。一场深刻影响大清国政治走向的变革,很快就将在紫禁城上演。而在胶州湾东岸,伴随着迅速展开的新城开发,一个新的商业贸易现场,猝然出现。来自德国、中国南方以及山东诸县的商业移民陆续进入青岛,很快就冲垮了自然形态特征明显的传统商业。胡存约这些土著商人的占比陡然降低,市场迅速被外人瓜分,而之前闻所未闻的新型贸易形式与交易规则,也开始大行其道。
胶州湾商业的千年之变,就此拉开帷幕。
此后几年,以前海栈桥入口新设置的胶海关办公楼为标志,新的贸易和服务业中心,从青岛口向西边的“青岛新城”与大鲍岛中国城两个核心区域转移,确立起新兴贸易的市场格局。在同步建设的胶济铁路与新港口的推动下,一个连接欧洲、美国与日本的贸易中转站与商业消费城市,得以形成基本框架。
对吸引包括胡存约在内的华商参与“青岛新城”的经济活动,租借地当局抱有积极且乐观的态度,并视为一种策略。德国总督府十分清楚,贸易持续活跃的关键点,是新移入华商的资本规模与从业者的经验。1899年10月的一份政府报告就直言不讳地说:“不出所料,参与内地进口贸易的绝大部分人是中国人。将优秀的中国商人吸引到这里,似乎是繁荣青岛经济的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正像所有其他沿海口岸充分证明的那样,如果没有中国商人,贸易的持续繁荣是不可想象的;把他们吸引到我们这个年轻的贸易口岸来并使他们长期待下去,也是符合德国商人利益的。”
胶州湾东岸、德国人口中的“青岛新城”,就此改头换面。随着风尘仆仆的战先五、刘子山、傅炳昭、朱子兴、周宝山、丁敬臣、古成章等人的到来,一批由洋行买办、土产贸易投资人、银钱商、盐商、烟商、酿造技工、厨司、铺伙构成的华商移民群体,和由年轻侍役转化的城市创业者,一同踏上了前途未卜的个人创业之路。在20世纪伊始,没有人确切知道,他们就此开创的华商繁衍史,会经历怎样的沟沟坎坎,会结出怎样的果实。但不可否认的是,大部分野心勃勃的移入者,都对青岛新城的未来不无期待。
情节迥异的方向逆转
1898年10月3日可以视为青岛新城开发的序曲。这一天,胶州湾东岸第一次依照法规进行的土地拍卖,在湿热异常的天气中开场,拉开了一台对胡存约来说情节迥异的商业戏剧的帷幕。稀稀落落的买家,在一片陌生的海滩坡地上,不事声张地创下了不凡的拍卖纪录。
原始数据显示,前五天德国总督府共销售了10.539万平方米的土地,每平方米的平均卖价为一块银元。值得注意的是,规划用于库房建设的地皮卖价最高,而低价售出的地块极少。这极其强烈预示着,资本对青岛新城开发以及商业兴旺的信心。
之前一个月,胶州湾的这块德国租借地被宣布为自由港,向各国贸易开放。自由港的范围,包括了规划中的青岛新城欧洲区与大鲍岛区、台西镇、台东镇、沧口、李村、阴岛、薛家岛等整个德国租借地区。“青岛新城”是德国租借地的核心区,除了欧洲区与大鲍岛区中国城,还包括了港口区和维多利亚海湾附近的休闲区。从欧洲区与大鲍岛区中国城通向崂山和乡区中心的道路,也被纳入了新城规划范畴。
随着自由港的开放,新移入的欧洲各代理公司期望总督方面能首先处理好土地销售事宜,从而尽快选定明确的办事处地址。同时令商人关注的,还有与大清国内地关税往来的衔接。当局很快就意识到,“对商人而言,当然只有在为他们的商品提供通过中国边境的优惠关税时,向这块小小的德国租借地免税输入商品才具有重大意义。对于胶澳地区的出口贸易来说,情况亦然。”这些考虑,被一一记录在租借地政府柏林报告的文件中。
土地销售的准备工作在1897年冬天已经开始,这包括了从华人地主手上收购土地和一部土地法规文本的制定。从上海德国领事馆调来青岛的翻译官单维廉负责处理这些事情,因为他之前曾在北京学习过汉语,并能够使用口语交流。接到外交部电令前往青岛的单维廉和他的上司上海总领事司徒白,1897年11月27日启程,12月1日抵达青岛。这个时间,离11月14日德国海军占领胶州湾不过半个月。
1898年10月3日“青岛新城”首次土地拍卖的实现,表明单维廉从事的一系列复杂的准备工作已经大致完成。这是涉及德国和欧洲商人业务开展和生活环境建立的一方面,至少在程序上做到了环环相扣。另一方面,在突然降临的市场机会面前,商人却并不甘愿等待关税政策的尘埃落定,随即就着急忙慌地上路了。
作为德国租借地,德国工商业在“青岛新城”以及山东腹地的市场影响力,第一时间就导致了贸易形态的逆转。一份调查显示,仅1898年火柴销售一项,就惟妙惟肖的显示出了这种符号性改变的力度:“光绪二十四年,德国火柴由青岛输入,日见其多。本地居民遂全用德国之火柴矣。”完成这一商品转移输送的,包括了最早进入青岛的德国禅臣、顺和、嘉卑世、捷成、太古、礼和、大丰、源通、德远、维林洋行和其后陆续抵达的哈利、瑞记洋行等欧洲知名贸易商。而着眼于本地需要的各种新商业体,如建筑商祥福洋行、啤酒酿造商兰德曼与凯尔组合、建筑材料生产商卡普勒砖瓦厂等等,也在依次搭建中。
对一些熟悉胶州湾周边气候的欧洲人来说,1898年中国新年到来时的冬天异常暖和,白天气温很少低于零下三摄氏度。但夹杂着大量内陆沙尘的强劲偏西北风,往往也使人感到寒意凛然。
对这份时断时续的寒意,习以为常的土著居民胡存约并不觉得难以忍受。他一下子不能接受的,是身份的陡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