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德华银行与海因里希饭店。
李明 著 良友书坊文化机构策划出品 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
■繁华的大鲍岛市场街区。
□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一座城市应当如何被叙述?无论是在彼得·阿克罗伊德的《伦敦传》抑或叶兆言的《南京传》中,我们都看到文学与史学跨界交融的引人入胜。青岛城市史研究者李明对于本土的历史书写,也在文学性与史实性二者的游离间尝试创造新鲜的文本。
新近由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镀金时代:从中山路打开的青岛金融生活史》,从青岛历史上具有商业金融中心地位的一条老街及其周边地带的勃兴出发,叙述1898年至1948年跨越半个世纪的城市风云,其中有锚地初振时的意外繁盛,金融资本的时势聚散,市井生活的众声喧哗,亦有彼时知识分子的现实观照与人间清醒……
它让人们看到了城市历史书写的更多可能性,也让熟悉李明著述的诤友们眼前一亮:这位一直以来“重文学而轻考据”的作者,此番在他文学性的历史叙事中加入了大量文献史料,冰冷的经济金融数据和档案文献之外,亦不乏时人的日记、书信、见诸报端的新闻,纷繁驳杂间,勾勒历史档案最为完备的青岛早期金融业谱系,也勾画出一幅生动鲜活的旧日城市生活图景。
应用大量档案文献支撑来进行写作的李明,虽然拥有了更多“实据”带来的安全感,对于历史叙事的客观真实性却并不抱奢望。他愈发意识到,“所有的历史所书写的,实则都是历史学家或者历史叙述者自己。对历史资料占有的有限性和偶然性,决定了写作者所见只是材料叙述者愿意呈现的并不生动的表象,看不到参与事件者背后的动机,情感,因此永远看不清历史情境中的真实细节。”他坦陈:自己也只是在用熟练的叙述方式将档案资料重新加以梳理、连接,呈现出时人的状态,构成一种自以为是的历史真实逻辑关系而已,它们离真相依然很远。
对于作者本人而言,这一在非虚构与虚构之间的游离、且具有高度文学性的表述,恰是兼具吸引力和共情力的阅读体验。本书提供了打开城市历史记忆的另一种方式——融入了作者对一座城市的主观经验、情感与省思,一如他对这座爱之深、责之切的城市在老街更新中的期待:“多保留一点遗存,多保留一点传统的生活方式,多保留一点每一代人留下的生存印迹,我们与这个城市的关系便会更平等,更适宜。”
“层峦叠嶂式”的个性书写
从胶州湾畔的偏僻渔村到新兴的金融商业口岸,20世纪上半叶的青岛,无可选择地被强行纳入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进入殖民化与城市化狂飙突进的轨道。李明的《镀金时代》,从这一历史大背景下财富与资本集聚的新城崛起讲起。
伴随青岛城市化的肇始,作为20世纪青岛金融业起点和城市管制权变更标志的德华银行大楼,矗立在了太平路海岸线上。它早期的商业邻居包括禅臣洋行、海因里希亲王饭店、山东铁路公司和矿业公司。1914年,客居青岛的前湖南督军谭延闿对这里的描述是,“前临大海,潮声如吼,远岛来帆,皆在槛下”。其身后500米范围内,还分布着胶澳邮局、捷成洋行、美最时洋行、西门子洋行、太古洋行、怡和洋行、美国标准石油、通用电气、祥福地产公司和胶海关办公楼。这些形形色色的商业机构,在青岛新城的早期开发中,无一例外都扮演过极其重要的角色。德华银行与其众多商业邻居构成的紧密伙伴关系,几乎书写了青岛经济开拓史的全部篇章……
新城市历史舞台上的“故事”就此上演,而李明的叙事却从未停留于单一视角。在“锚地”这一章节中,他不仅搬出当时的政府报告以及1909年的《胶澳发展备忘录》的内容和数据,阐释青岛金融业的发端、工商业和航运贸易的初兴,还引用租借地时期青岛最大的私人建筑承包商阿尔弗莱德·希姆森的回忆录,将他私密的人际交往放置到当时青岛的日常经济生活情境中:“我们在青岛的许多熟人中也有很多要好的朋友,其中有我的弟弟恩斯特、尼科莱一家、高级物师温特一家、银行行长施密特博恩一家、主治医师波德斯塔和他的夫人。”20世纪初的青岛,私人交往中具有象征性的结构场景呼之欲出——建筑商、牧师、银行家、医生、工程师、轮船锅炉技师、律师、贸易商人。
客居青岛的前湖南督军谭延闿1914年日记中频繁出现的关于电的记述,如:“至西门子买电灯泡,且要约明日来移电铃”;“此两日中,电扇大动而表停,岂为我惜费乎。将呼电局来治之”……也成为进入20世纪的青岛因电力供应带来的社会变革意义上的佐证。
此前鲜有记述的第一代新移民、左右逢源的隋石卿,从青岛商会会长到1923年青岛回归后创刊的《青岛晨报》社长,再到1925年山东银行青岛分行经理的传奇跃升和一系列洋行、实业履历,也作为城市金融史的一个侧写,显现本土商人与城市变迁及经济走向在脉络与趣味上的连续性。
同为文史学者的赵夫青说,李明的这部《镀金时代》的写作让他想到法国新小说派代表马克·萨波塔的扑克牌小说《作品第一号》,分散的章节,章节间并没有故事的连续性,随便翻开一页都可以读起。李明自己则半开玩笑称之为“层峦叠嶂式”的写法,正是这一看似散漫的叙事,却于千头万绪中拓展了阅读者的视野,也让这本书在呈现宏观的城市经济发展史的同时,又不乏对彼时城市生活的描摹,因而更具阅读的趣味。
个体记忆里的吉光片羽
在这部23万字的城市历史叙事中,“出场”人物并不总是那些主宰着城市重要走向的主事者,更多活跃其中的是大时代之下现实生活的参与者,他们的个体经验与记忆共同参与塑造了这座城市在20世纪上半叶的经济生活史。
“历史不仅仅是由少数的精英构成的。”李明列举华人商会的例子,到20世纪20年代中期,青岛的商会组织已包罗万象,触角延伸到社会各个经济角落。1926年青岛市商会整理员办事处汇列的商会会员、商店会员举派代表清单,就已涉及土产、银行、绸缎布匹、钱业、棉纱、草编帽业、轮船、运输、华洋棉布、运销牛业、杂货、建筑、煤炭、饭馆、客栈、猪肉、烧酒、点心、五金、黄酒、卷烟、蛋业、火柴等23个同业的数百名代表,他们所构建的青岛民生发展史,需要更加纷繁细腻的史料来加以映照。
于是在《镀金时代》中,我们从前湖南督军谭延闿逢事必录的私人日记里知晓1914年大鲍岛区域登峰造极的繁盛:从济宁街、黄道街、四方街、平度街到潍县街,德裕里、居仁里、居安里、华侨里、文明里、是亦里、裕泰里、裕兴里、佑兴里等各个里院已星罗棋布,蔚为大观。周围聚成楼、春和楼、岭海春、三阳楼等饭庄密布,周玉山、章一山、王文彧、傅质辰、许耀卿、王文育、隋石卿、周保山、李廉溪、金卓群、赵介如、郑朴生、赵次山等人络绎不绝;德日之战中留守青岛的德国传教士和士谦,在日记中记述战火的蔓延时刻:“为了目睹美洲豹号战舰投入战斗的情况,我和妻子、汉斯早上六点便登上门前那座气象台所在的山丘。不久,执行轰炸任务的两架日本飞机出现了。犹如闪亮的银球,炮弹自蓝色天幕落下,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个在青岛德华特别高等专门学堂任教的德国年轻人爱因哈特·舒曼,用一架木盒相机拍摄了正在上美术写生课的身着长衫的中国学生;回青岛省亲的清华学子洪深在他的《青岛闻见录》中描述了1913年至1914年间的青岛航运贸易状况:“北德邮船公司,及亨保公司,在青岛皆立有分局。此外英国怡和公司,日本邮船会社,及中国招商局,皆有往来青岛及沪津间之船只。据海关之调查,一九一三年出入口货,在十三万万两以上,不可谓非巨埠矣。各船赴欧美者皆由此处起碇,出口货以铁及草帽编为大宗。犹忆某次乘邮船自津至岛,船票二十五元,自岛至沪,又出二十元。然自津至沪直达票,仅须二十三元耳。德人之视青岛,不与他埠等,其意可知也”。还有青岛电报局的职员李同愈,则在1930年的小说《忆周季申君》中写道:“青岛局集合了一股有朝气,有精神的青年,到如今,更纯粹,更一色了。”李同愈相信:“无疑地,这班青年人是新时代的先锋队,在这古老落伍的社会上,他们每个人负着唤醒和推进时代的责任。他们有同一的目的和理想,也同时感觉到时代所给予的苦闷。”
在书中,李明也在着力以彼时大历史中知识分子的生活态度和作为,消解财富资本对于城市的冲击,也让读者看到名利场之外的另一番青岛景象。1922年商务印书馆国文部长庄俞在《青岛一暼》中描述了青岛20多年的城市开发脉络,涉及街市、港口、房屋、工商、教育、海关、林务等诸多领域,在北京政府收回青岛的努力正在冲刺阶段之时,文章最后的话反映国人共同的期待:“吾国国民,当公认青岛有万国公共商港之资格,有万国公共避暑之资格,且有万国公园之资格,合全国智力财力以经营之,不达目的不止。”
在“破冰”一章中,1925年前后当清华大学毕业的杜瑛与毕业于耶鲁大学的林学硕士凌道扬在青岛相聚,北大学生冯至,同时也被刚受聘胶澳中学的顾随召唤到了青岛,一众知识分子的到来与他们对于这座城市的体验所呈现的,是一个日益商业化城市“天真”的一面。
正是这些来自不同个体的私属记忆的吉光片羽,纷繁累积,让一百年前的青岛更加真实鲜活地显现在读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