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谏

门口的父亲

青岛日报 2022年11月23日

  父亲走了。

  从一个终日笑呵呵的人,变成了一掊尘渣。骨灰盒是他最后的归宿,一场炙热的火炼,让他回到生命本初。

  父亲出生在战乱年间,我极少听他讲及童年,兵荒马乱,除了惊恐,大概也没多少是愿意去回味的,倒是听他讲了不少年少时忍饥挨饿的故事,譬如夜里,饿得睡不着,睁眼看看,家徒四壁,总不能抠墙上的土充饥,就喊起三叔,挎着篮子,踏着清寡的月光,走出家门,去田野里找些东西垫肚子;讲他少年时,枕头大小的地瓜没人收,扔在地里冻坏了,他和三叔捡回来,晒干,码在囤子里,我奶奶用清水浸泡了一遍又一遍,把苦水浸泡掉,再晒干磨成粉,让全家不至于在饥寒交迫中毙命。小时候,每每父亲和母亲讲从前挨饿的艰难,我都希望自己有特异功能,带着吃的,回到那个年代,让他们免于饥饿的煎熬。

  爷爷三个儿子,父亲排行老二,爷爷对三个儿子的安排是伯父和三叔上学读书,父亲帮他种地守家。偶尔,和父亲聊起当年,父亲对爷爷的安排并没有埋怨,说当年就那样,家里有几个孩子,这个干什么,那个干什么,都是家长酌情安排,孩子没有自主选择的余地。

  若非如此,以父亲的聪慧,他的人生应是另外一番模样。所以,我觉得父亲应该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新时代的,因为新时代里的孩子们,可以自己选择人生方向。

  上世纪50年代,农村成立互助组、合作社,再后来是生产队,用不上父亲这样的半大小子,他才得以上学,读到三年级,又因为年龄太大,被学校劝退回家务农。

  成年后的父亲,想过参军,以他的聪明,若参军,大抵是不用回农村的。但那会儿,大姑出嫁了,伯父参军走了,三叔还在读书,爷爷早逝,奶奶哮喘,一到冬天就团在炕上。抛下这一切去追求自己的人生,需要钢铁一样的坚硬心肠。父亲没有。就留在了老家。

  父亲自学能力很强,虽只读到小学三年级,但他爱看书。关于童年,我记忆中有很多画面是父亲抱着大部头在灯下苦读,有时候也读给我们听。我小时候听过的稀奇古怪故事,大多是父亲讲的,故事充斥着怪异与荒诞不经,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所以,如果说我走上写作之路,有引路人,那就是父亲。

  父亲还曾有个机会跳出农门改变命运,上世纪60年代,父亲因会根据实际需要设计并画各种建筑图纸而被镇团委推荐去读工农兵大学。那会儿,父亲已结婚成家,完全可以把家托付给我母亲去上大学,但父亲回绝了。为此,镇上的团支部书记到家里动员了三次,父亲不为所动。我问父亲为什么?父亲说自己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水平,去念大学,肯定跟不上课,怕招人笑话。

  父亲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冬季农闲,他带队修水利,身先士卒跳进水库干活,刺骨的冰水冻坏了脚上的汗腺,脚无法排汗,干了一辈子也火烧火燎了一辈子。再后来,他到镇上的计划生育办公室工作十几年,轮到该他转正了,却因各种原因重回乡村。做回农民的父亲勤勤恳恳,舍得往地里施肥,舍得下力气,所以,在同一片地里,我家庄稼,永远是长得最好的。

  父亲也尝试做过生意,我还陪他一起赶过集,但那会儿的做生意,不过是东集买了西集加价卖,这与父亲耿直的性格不匹配,最后作罢。我家门口就是一条贯穿东西的主要交通要道,父亲从镇计生办回家后,把前面的一趟房开成了商店,但最后也不了了之。

  2017年冬,我母亲突然脑梗,康复后勉强能生活自理,不得已,舅舅把姥姥接走,不承想前年舅母去世,舅舅带着姥姥返回高密老屋居住。

  母亲脑梗后落下了抑郁的后遗症,尽管父亲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把她照顾得很好,但母亲依然整日闷闷不乐,挑父亲的刺,看他干什么都不顺眼。好在父亲乐观,觉得母亲这样,只是因为病了,完全不放在心上,每天养花看书种菜,和老朋友们喝茶聊天,拉二胡,听收音机,养花种菜,玩智能手机,虽然玩得不是那么顺手,经常把我们拉进黑名单,害我们打不进电话,但这并不耽误他喜欢上头条看新闻、看文章,在抖音上看视频,偶尔还会给我的朋友圈点个赞。

  还健康的父亲乐观得像个天真少年,尽情地享受每一天的阳光雨露,春华秋实,我从没听他说对这世上的哪一样实物有憎恶。在他眼里,除了愚蛮,一切都是好的。我曾问他怕不怕死。父亲说不怕,该走的时候,怕也要走,怕什么?

  父亲一天一天地老了,除了吃药控制着哮喘,还非常遵守纪律地吃各种保健品,但他还是病了,从高密往青岛转院期间,他跟我姐夫说,他能活到八十岁,够本了,很知足。下一步要进行什么样的救治,让我们看着办,他无所谓。话虽然这么说,但父亲一定没想到这次发病,会要了他的命。他虽然也哮喘,但没像大姑那样缠绵病榻,也没像伯父那样得上肺癌。发病当天还一如往常地做饭、洗澡,完全没有走到生命终点的兆头。

  父亲下葬的当晚,下起了雨,民间有‘雨打新坟、骡马成群’的说法,是吉兆。我觉得也好,希望雨下得大一点,这样,父亲的骨灰,就可以更快融入到大地中去,进入下一轮的生命循环。在下一轮循环里,也许他不再是我的父亲,我只是希望他再一次,以生命的姿态,恣意奔放在高密这片热土上,看春花秋月,看生命昂扬。

  父亲这一生,前半生是中国八亿农民的半生,在困苦中求生存,他的后半生还是中国八亿农民的半生,为着希望拼搏。但无论怎样困苦挣扎,父亲从不缺乏勇气,有把一棵苦菜吃成大菜的快乐和勇敢。哪怕跌落进生活的低谷也笑得像个阳光少年。

  老了的父亲,笑起来像弥勒佛,坦荡,充满天真的童稚之气。最后的离场,干净利索,没用我们任何一个人伺候,也算得偿所愿吧。葬礼之后,我们站在门前,湛蓝的天上,飞云横渡,原野青碧,生机盎然,而我们的父亲,再也不能置身其中,再也不能站在门口等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