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华

话说侧耳根

青岛日报 2022年08月08日

  小时候特别讨厌侧耳根。尽管母亲喜欢得很,从安徽“嫁接”过来的父亲却大喊不好吃,说那股土腥味很奇怪,简直令人作呕。对此我有同感。母亲老唤我随她去摘侧耳根,我一万个不情愿,总找借口溜号。

  二十几岁时,一次单位聚餐,馆子里上了一大盘侧耳根。我条件反射地推开盘子。但经不住一桌人蛊惑,我出于礼貌夹起一片叶子放进嘴里,随时准备“呸呸”吐掉。不料嚼草一样嚼碎了叶子,我居然破天荒咽了它。咸鲜酸辣略略回甜,记忆中的土腥味被一股奇特的清香取代。一种说不清的复杂味觉体验。

  总之是喜欢上了。我猜应归功于出色的调料。川渝人口重,给凉菜拌料泼墨似的,一点不吝啬。酱油、醋、花椒面、麻油、油辣子、姜蒜,一点点白糖。川渝菜式常见的大麻大辣外加一丝似有似无的甜,彻底镇住了侧耳根身上那股怪味。不得不服:有些物件,一旦与另一种物件相逢,真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且相得益彰的。我与侧耳根冰封多年的关系就此消融和解,我开始乐于跟母亲去摘侧耳根。

  外公外婆过世早,安眠在乡间一处半山洼里,我们总要随母亲回40多公里外的乡下祭扫。早些年驾车只能抵达两里外的公路边,接着走一段山路。先顺土路下到山洼里,走过几十米青石板路,满眼绿意迫不及待扑面涌来。青石板尽头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路,小路一侧是庄稼地,胡豆、莲白、油菜葱翠油绿,一株株一窝窝活像翡翠雕就;一侧稍低洼处是镜子样透亮的小水塘,一群鸭子在漂满浮萍的浅水里欢叫觅食。润湿微凉的土壤成了侧耳根的乐园。有的探头探脑躲在灌木间、草丛里,有的干脆大摇大摆拦路迎宾;有的孤芳自赏独处一隅,有的开会一样成群扎堆。它们个不高,露出地面的茎秆最多不过10厘米长,红红白白地托举着一片片心形的叶子。叶子一端微卷,正面深绿,背面紫红,用长相憨实来形容它比较妥帖。一直琢磨,明明心形的叶,何以得名“侧耳根”,是否因叶的形状与人耳廓的卷曲度有点类似?

  川渝人风趣,方言也诙谐,把时刻惟老婆马首是瞻的男人誉为“耙耳朵”。“耙耳朵”聆训时大约得俯首侧耳以示恭顺吧?这么想着,一扯侧耳根就暗笑。

  侧耳根属三白草科,有清热解毒、消痈排脓、利尿通淋等功效,故可食用可入药;它们喜背阴湿润的山地、沟谷、树荫等处,在秦岭、淮河以南可觅其身影。中华饮食文化源远流长,经文人雅士口中一吟咏,许多野菜药草便有了文化含量,有点开了光的意思。“竹笋初生黄犊角,蕨芽初长小儿拳。试寻野菜炊春饭,便是江南二月天”是黄庭坚称道蕨菜的;“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是王维赠给灰灰菜的;“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更有来头,是苏轼点赞苦艾的……相传勾践从吴国回到越国便遇上荒年,百姓无粮可吃,勾践亲自上山觅食,侧耳根遂被发掘出来,成了越国上下共度时艰的恩物。因鱼腥味浓重,勾践为其命名鱼腥草。到唐代,杜牧游至安徽宣城时,被一脉秀水和涧边的鱼腥草触动了灵魂,于是“敬岑草浮光,句沚水解脉。益郁乍怡融,凝严忽颓坼”之佳句脱口而出。

  在重庆,百姓多叫它侧耳根,其学名鱼腥草倒让人冷落了。一次与北方朋友共餐,朋友比划着:想吃那啥,这么长点,贼香贼香……嗷!鱼腥草!老板歪头蹙眉作沉思状,嗨,我索性高喊:来盘侧耳根!举座皆笑,老板恍然,掩口退下。

  每年回去都有亲戚招待,一顿正宗农家饭少不了。土屋里摆一桌,土灶上一口大锅,热腾腾篜子饭,土碗盛得冒尖尖的回锅肉、腊肉、烧白、莴笋是标配,当然还有侧耳根。乡下侧耳根的调料虽不那么周全讲究,吃起来反比城里的爽口。强行塞出几张百元钞,临走又顺走一大包,土鸡蛋、莴笋、侧耳根、野香葱,都是亲戚提前办好的。

  如今城里野生侧耳根越来越少,人工种植早已推广,据说每亩可赚二三万元。记得四五年前一两售价约5角,现今翻了两番。炙肤皲足、寒耕暑耘的农人,理当得到应有的回报。不过,对于菜市场四季都有的侧耳根的身份,便有些存疑了。于是趁回乡顺采田边地头的侧耳根成了都市人的休闲时尚。我家和楼上邻居以互赠一包野生侧耳根为乐事,临了不忘附带一句“乡下才扯的哟”,“乡下”二字须加重语气。

  母亲去世后,每年我们仍回乡下给母亲烧纸,到山间给外公外婆上坟。父亲、弟弟各住一处,我们隔着二三十公里,但每年祭扫时节一定聚在一起。年年走上那段路,似已成一种习惯甚至信仰。摘路旁的侧耳根带回分享,以此方式去回忆,去缅怀,去遥望永不复返的圆满。抽象的思念,总是需要托什么具体物象去表达的。

  又到乡下。泥路已硬化铺了水泥,车轮再不会沦陷了。下车,先顺土路下到山洼,欲踏上熟悉的青石路,却发现石板被倒伏的竹节树枝掩去大半。不得已拉着孩子,披荆斩棘奋力前行。待挣扎到石板路尽头,愣了:明镜样的小水塘已枯涸,鸭群不知去向,羊肠小路湮没在疯长齐腰的荒草中,彻底没了踪影。

  打探半天,才发现另一条可至拜祭地点的小径,两旁同样杂草丛生。昔日成群结队的侧耳根兵团已消失了。听乡亲说,地里打了除草剂,侧耳根肯定活不了,再后来草没了,土地板结了,最后荒了。

  初冬,路过菜市场,见门口摊位上有侧耳根卖。小纸板上歪歪写着:野生,一两1.5元。

  当真野生?

  当真。女摊主笑嘻嘻道,人工养的杆杆胖胖的,哪有这么苗条?

  哦。我不再问,随手抓起一大把丢在秤盘里。这季节哪有这么多“野生”,我不过是自欺欺人寻个念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