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在《一把刀,千个字》中试图告诉我们:历史遗留的创伤无法修复,而生活在继续,作家要写的就是继续的生活——

携人间烟火渡时代与命运洪流

青岛日报 2021年05月17日

《一把刀,千个字》 王安忆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 魏

 七十年天地翻覆,四十年急速变幻,每一滴水都被裹挟进巨大漩涡,而作家王安忆试图提供一个关于现代中国的个体叙事的新鲜读本,对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她这一代作家而言,这似乎是某种无法忽略的使命与宿命。

 王安忆的最新长篇《一把刀,千个字》最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如何将小人物的命运与大时代、大历史有机融合,一直是她写作的兴奋点,即便在从事写作超过四十年之后,对这一方向的探寻与尝试从未中止。如评论家所言,“她与时代的纠缠已足够艰辛,但一次次能量再生,一次次化无形为有形,元气依然那么充沛,韵味愈加醇厚而绵长,她的活力好像还看不到尽头。”

 “一把刀,千个字”的缘起

 何为“一把刀,千个字”?王安忆说,这个题目确实是在动笔之前决定的,它起到圈地的作用,在一片模糊中划下了边界。

 “一把刀”是指扬州三把刀中的一把,菜刀;“千个字”源自袁枚笔下的个园,“月映竹成千个字”,替主人公淮扬大厨绘出一幅人物背景图,也透露作家本人的创作意旨:这一刀剁下去,四溅起来的不是火花,而是“字”,是主人公想说却无人可诉的言语。然而直至小说末尾,作家都没有给予主人公倾诉的机会,只等到他回到爷叔带来洗澡的钢厂,在回忆的虚空中“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越触碰越汹涌,几成排山倒海之势!”

 小说从全世界最大、最晚近的华人商埠纽约法拉盛的一名扬州菜厨师写起,追溯他从童年到中年的历程,时间推移,时代改变,地理空间一迁再迁,但无论何时何地,都无法消除生命中的一个黑洞:它是那个特殊年代的后遗症,英雄的母亲决绝地飞蛾扑火,代价却不止于个人的牺牲——母亲缺位的下一代,用几乎全部的人生与这个后遗症的幽灵周旋、闪躲、抵抗、搏斗……

 读者最初可能会以为这是继《天香》《考工记》后又一部从“非遗”切入故事的小说,但实际上淮扬菜仅仅是小说的一个引子,王安忆真正描述的,是历史、时代与个人之间难以化解的纠结和无法修复的创伤。而正是这种叩问和思考的新方式让这部长篇一年前在《收获》刊发时即获得年度长篇榜首,评论家张新颖评价它:“不仅再次证明王安忆创造力的历久弥新,也向虚浮嘈杂的现实提示文学铭刻的庄重和深沉。”

 法拉盛的淮扬菜师傅如何特别

 “纽约法拉盛,有许多旧时代的人,历史书上的名字,都是交游。……每个人有一段故事,大多发生于上世纪中叶,鼎革之际。听起来,那时节的吾土吾国,就像炸锅似的。车站码头,壅塞得水泄不通,包裹箱笼在人头间移动,腿缝里挤着小孩子,哭不出声。街市上,大小车辆,没头苍蝇般东奔西突,轮子里夹了人力车夫的赤足,拼命地跑。也不清楚要去哪里,只是急着离开。黄浦江的轮渡,四面扒着人,稍一松手,便落下水。火车的门窗也扒着人,关也关不上……内省和边地呢?骡马大阵,络络绎绎,翻山越岭。气象是荒凉的,同时,又是广大的,四顾茫然,都不知道身在何处。”“福临门酒家的单间里,支一面圆台桌,围八九个人……那一位陪客是今日的主厨,姓陈,名诚。以出身论,倒不是无来历,他师从鼎鼎有名的莫有财,为淮扬菜系正宗传人,也是大将军。这一番话说的,座上纷纷举杯敬酒。‘大将军’自斟一个满杯,双手擎住:各位前辈随意。仰头干了,轻轻放下:淮扬菜正统应是胡松源大师傅,莫家老太爷才得真传,底下三兄弟则为隔代,硬挤进去,只算得隔代的隔代,灰孙子辈的。众人都笑起来,诧异这厨子的见识和风趣。笑过后,那主宾正色道:请教小师傅,湘、皖、粤、鲁、川、扬、苏锡常,等等,哪一系为上?小师傅笑答:请教不敢当,斗胆说句大话,无论哪一派哪一系,凡做到顶级,就无大差别!”

 小说从纽约的法拉盛写起,开篇就将主人公淮扬菜师傅陈诚置于纷繁的大时代场景中,文字简洁生动,又不乏古典小说的叙事气氛。而为什么是法拉盛?王安忆对此有解读:一切都从人物出发,重要的是要为人物找环境,找到地方,就像种子着床,自然就生长起来。“法拉盛打开一个新维度,更像中国内陆的二三线城市,粗犷,豪迈,轩朗,大开大阖,新的世界,新的人类。依然是你我他,又不是你我他,仿佛时间滞留,回到时间起源,混沌世界,就让他到那里去吧,疗伤也罢,了断也罢,破了结痂再从头也是个出路,就看他造化了,总之一句话,活下去。活着活着,事情来了,前史后事,一股脑儿扑面而上,因法拉盛不是世外,而是个大红尘,世内的世内,这正是小说的世道,于是,一拍案,就是它了!”

 据说小说中淮扬菜厨师的原型,就在这里。法拉盛的淮扬菜师傅有何特别?王安忆提到,她确实曾问过那位师傅各菜系的特色,而他的回答就像自己在小说中写的:“任何菜系做到最高级便无差别。”这跟王安忆的写作观一致,多年前她就曾提出写作不要风格化。遇此心有戚戚的得道之人,作家自然青眼有加。毕竟,王安忆说:小说的本职是渡人,非有慧根不成。

 “琐碎”的书写背后隐藏着无法修复的创痛

 从上海弄堂亭子间到扬州高邮西北乡,从哈尔滨工厂住宅区到呼玛林场食堂,到万里之外的纽约法拉盛,尽管小说中的地理涉猎甚广,但“王安忆的上海”依然是最细腻鲜活的,却又将时代的氛围融入其中,比如写尼克松访华时,“菜场上多年的消匿又出现了,对虾,黄鱼,河鳗,蹄髈——都是后蹄,整只的猪头,牛腩肉,活鸡鸭,冬笋,豌豆尖,红绿椒……可是,只能看,不能买,决不能买!”……

 王安忆以“琐碎”著称,这一点她并不否认。但表示,随着生活经验的增长,写作的进深,自己变得越来越挑剔,一把材料在手,往往留得少,弃得多,这也是近些年写作篇幅收缩的缘由,对细节要求更严格了,但或许:“经过‘溢’,再经过‘枯’,接下来说不定又‘涨’上来。”

 然而,在这“琐碎”的人间烟火的背后,却隐藏着无法言说的切肤的创痛,一旦付诸语言,就立马远开十万八千里。这或许是王安忆始终没有让主人公向他人倾诉过往的原因。她讲述曾经遇见的从奥斯维辛集中营劫后余生的老人,还有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幸存者,经历了历史性巨大创伤之后的人们,终究归于平淡人生,唯一倾诉的举动可能只是伸出手腕,让我们看燃烧的疤痕。在王安忆看来,那些疤痕,终身携带,不能修复,可是生活在继续。而作家所要写的就是这继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