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升远 图
老城砖上的阳光,摞得真厚呵。
一对老头老太,正在天坛祈年殿脚下太阳地里,轻声、繁密、亲昵地聊天。阳光弹跳,逆光下看他们,影影绰绰的。从他们的样子,我猜不透是兄妹,还是伴侣,或者是多年的老同学。都像,但拿不准。
早上有霜,草木上粒粒霰晶。阳光斜过祈年殿,在西侧门外顺阶而下,直到驻留在右侧墙坎边。这里是宫城夹角,祈年殿投影和秋阳流光,咬合出一条冷暖边界线。
我走过去,也想晒一晒祈年殿下的和煦阳光。离他们还有几步远,我停下了。背依老墙,仰面眯瞪,享受上午九点的暖阳,真是快活。
您可以往里点,外口风凉。那位老爷子对我说话。一旁老大姐也对我点点头,阳光般亲切。我赶紧向他们问候,并往里挪几步,果然是更暖和。
头顶阶台,有工人在搬运盆栽菊花。菊花盛开,花色多样,浓缩了一个秋天。菊花进了祈年殿西门。
来看菊花展吧?今儿星期一,闭展。您来得不巧。老爷子又说,他们这是插空更换展馆蔫了的菊花。
从日影的反光,我看清他的脸,不到八十岁,脸形瘦长,眉毛也长。他的身子骨挺结实。那位大姐头戴一方蓝丝巾,面容和善而清秀。她也七十多了。
我晒太阳,他们聊他们的。我听出,他们今天和人约好踢毽子,四人组合,但另两位还没到。早上起了风,怕是人来齐也踢不了。
老大姐突然想起啥,有点激动:老白,您说我昨儿个找到了什么?当年奶奶送给我的毽子!
原来这位老爷子姓白。他拿过毽子,对着阳光,左看右看,惊喜:秀芝,这玩意儿还在?您怎么找到的,当年可是我奶奶的宝物哇。
这位老大姐“秀芝”说,昨天,整理陈年旧物,翻箱倒柜,偶然在柜子旮旯瞅到这只老毽子。
我一眼看过去,老白手中捧着的毽子,和现在毽子没什么不同。仔细看则有区别。毽子底部的包布(旧时里面有个带孔铜板),是蓝花老粗布,上面固定着一根鹅毛管,鹅毛管里竖着五六根羽毛,古色古香,不是鸡毛,更像是白鹤羽毛。毽子很是古雅,不同一般。
我不由惊叹,这只毽子不寻常。我贸然开口,老白和秀芝倒没有见怪。我和他们聊了起来。
原来,这只毽子六十多年了,那时,老白十岁,秀芝八岁。他们家就在天坛附近一个大杂院里。“奶奶”是老白的奶奶,当时五十出头,她是远近闻名的踢毽子好手。毽子“盘、拐、绷、蹬”等几种踢法,她都可以娴熟运用。
老白又向我解释:“盘”即用脚内弓踢,“拐”用脚外侧踢,用脚面踢为“绷”,用脚掌踢为“蹬”,用脚趾踢为“挑”,用脚后跟踢为“磕”等。这些奶奶都不在话下,别看她还是一双小脚呢。奶奶踢毽子时,把大襟下摆扎进腰里,裤脚和圆口鞋系紧,站在场中,使出各种动作,毽子上下翻飞,花样迭起,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她甚至可以站在凳子上踢,毽子飞来飞去,就是不离她的脚。观看的街坊邻居,不由齐声喝彩。
童年的老白和秀芝,也迷恋踢毽子,二人配合双踢,也是有模有样,大人说他们是金童玉女,配合得像小两口。奶奶看他们踢毽子,脸上笑成一朵花。有一天,她拿出这只毽子,送给了秀芝,笑眯眯地说:这毽子给你,希图你和我家小子,一辈子就这么的别分开。
秀芝虽小,也隐约听出奶奶的意思,脸一下红了,接过毽子,转身跑开了。
嗨,老白叹息,世事不由人。秀芝几乎垂泪:除了老天爷,谁知道后来事呢。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老白父母下放雁北乡村“锻炼”,老白和奶奶也去了。那处只产红薯的地方日子清苦。奶奶总是省给老白吃,她自己吃得很少。后来,她得浮肿病而死。
老白年纪稍长,曾往老地址写信给秀芝,但总是原信退回,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只是内心很惆怅。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白全家返京,物是人非,老街坊邻居多已不见,也打听不到秀芝的去向。随后,老白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在电线厂工作二十多年后退休。
天坛公园经常有人结对踢毽子,老白也参加进去。很快,就显出超乎常人的“童子功”。某天,一位女士急切地走过来:您是老白?我看您是老白!
老白看她,似曾相识,只是隔了太久的记忆。
我是秀芝呵!您都认不出我了!她惊呼。老白几乎眩晕,眼前真的是秀芝。二十年未见,童年时光,别离种种,感慨万千。他们找到一张长椅,聊了很久很久。但是,往事无法追回。
以后,他们和另二人结伴,成为踢毽子四人组合。在毽子升上天空的瞬间,他们回到了青葱岁月……
太阳越升越高,老城斑驳陆离,祈年殿的阳光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