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著名诗人陆游写过一首《菘园杂咏》:“雨送寒声满背蓬,如今真是荷锄翁。可怜遇事常迟钝,九月区区种晚菘。”晚年的陆放翁头戴笠篷,荷锄种菘,陶醉于田园风情,倒真有些雅逸之情,释放着人生的洒脱与从容。可“九月区区种晚菘”,所种之“菘”究竟为何物?古诗云:“白菜产中国,古时称作菘。”
原来,白菜即是古代的“菘”。
白菜是北方常见的蔬菜,更是冬季和早春的主菜。冬春季节农家的饭桌上,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它的倩影。有了清脆淡雅、碧绿鲜嫩、温润如玉、味纳百味的白菜,庄户人悠悠的日子就过得有滋有味了。
然而,又有谁知道,白菜的一生阅尽世间炎凉,历尽岁月苦寒呢。
“末伏萝卜立秋菜”,立秋时节所种植的蔬菜,只有白菜。这是因为白菜种早了容易腐烂,种晚了卷心不结实。虽说立了秋,天气早晚有些凉爽,但时值末伏,暑气仍重,毒花花的日头挂在头顶,农事劳作仍大汗淋漓。热辣辣的烈日下,挥汗如雨将菜园里早已备下的土杂肥摊开扬撒均匀,奋力挥动着大镢,先将菜地刨起耧耙成一方方平整细腻的菜畦,再在菜畦中刨起一道道菜垄,把洁白的、米粒般大小的白菜籽,三五个一撮撒进菜垄上挖出的菜穴,浇上水渗透后,用细土轻轻地掩埋,覆以新鲜青草或禾稼秸秆遮盖,以免娇嫩的白菜苗从土里钻出来,被火热的太阳蒸烤夭折。
过了三四天,那一撮撮鹅黄的白菜苗就拱出了土。经过秋日暖风和阳光的爱抚,白菜苗每天见长,叶儿也由嫩黄变得翠绿,不再惧怕日头的暴晒,无需披在身上的那些青草秸秆为它遮风挡日。它似乎知道自己的童年必须经过烈日的考验,于是孱弱的身躯毫无畏惧地迎着炎热的日头,一天天成长起来。
节气不知不觉进入处暑,白菜的嫩叶由三四片,渐渐长出五六片。一撮撮的白菜争先恐后地舒展身子,伸长手臂,拓展着自己的生长空间,白菜垄上宛如扣了一个个碧绿的大盘子,显得十分拥挤。树大分杈,孩子大了分家,到了该给白菜间苗、定苗的时候了。一番优胜劣汰,把那些长势弱小的白菜苗拔除,最后只留下一棵肥壮的白菜苗。
都说万物生长靠太阳,但水是生命之源,而白菜更像是水赐的。白菜定苗后,进入了少年生长的旺盛期,这时的白菜是断然不能缺水的。“立了秋,哪里下雨哪里收。”然而,这个时节偏偏又是缺雨少水的时候。为了保墒,清晨或傍晚,人们肩挑手提,从河沟里、池塘内、水井中将一担担、一桶桶清水浇进白菜垄沟。一垄垄洒染霞光喝饱了水的白菜,菜帮如臂膀般一层层抱紧,护住嫩黄娇小的菜心,娉娉袅袅在晨光或晚风中,或含笑点头,或婆娑起舞,劳作的人们抹去脸上的汗水,卷上一支旱烟,疲惫的脸上写满舒心的笑容。
究竟是水肥的丰沛,还是汗水的滋润,抑或是为早日繁衍农家饭碗的菜香,中秋时节进入青春期的白菜如少女般亭亭玉立,菜帮如玉白中透青,菜叶滚动着晶莹的露珠,白绿相间,水灵剔透,看上一眼满心欢喜。
节令转眼到了“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的霜降时节,使人不由地想起白居易那首写白菜的诗:“浓霜打白菜,露威空白然。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晚秋时期的风刀霜剑,带给万物的是褪去铅华的轻松自然。霜威深重,白菜却由青涩转为饱满甜润,寒霜之手将白菜推向成熟。初秋和中秋时节,天气炎热,白菜的“青干气”太重,味道有些青涩,严霜是对“青干气”的最好灭杀。霜后的白菜去掉“青干气”,变得清脆甘甜,扒掉青帮,凉润清新的菜香浸润肺腑。
霜降后的白菜犹如人到中年,没有了浮躁与虚妄,轻狂和张扬化作平稳凝重,将内心收敛,根须更加踏实地扎向泥土的深处,蓬勃生命的葱郁。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落霜之后,为了使白菜长得圆润结实,人们用草绳或地瓜蔓儿把蓬松的白菜捆扎起来,以便使它不再疯长,规规矩矩卷得结结实实。
立冬后,西北风一天紧似一天,像刀子一样锋利。白菜在历经秋后的七个节气之后,终于迎来了一生中最后一个节气小雪。这时的白菜极富美感,油亮亮的身材平冠束腰,很是妩媚,墨绿肥厚的椭圆形叶片向内卷曲,像一只只翡翠般微合的手掌,合抱成花瓶状,煞是好看。
“立冬萝卜小雪菜”。小雪时节到来之时,趁着大雪还未封门,白菜走完了它的一生,该“衣锦还乡”回家了。人们肩挑车推,将白菜收获回家后进行窖藏或沟藏储存。挑选个大体硕的白菜放进房前屋后、天井院内五六米深的地窖里,将白菜一层层码好,上面搭个草帘,窖口石盖,这是窖藏;在房前屋后开深沟,将白菜排列,上面覆以草帘或玉米秸儿,竖插草把,以利通气白菜呼吸,用土盖实,这便是沟藏。白菜无论是窖藏还是沟藏,都是头朝上根朝下。一生离不开泥土的白菜,即使收获回家,其根系仍然离不开泥土,这是白菜的本性使然。寒冬腊月或来年春天,那窖藏或沟藏的白菜,菜心比收获时卷得还要结实,依旧青翠欲滴,晶莹碧透,鲜嫩无比。而那些长势弱小逊色的白菜,或放在屋檐下,或拎回家中随时取用。有道是“家中有粮,心里不慌”。过了小雪,当西北风挟裹着大雪,把千里冰封的数九隆冬送来后,人们不再担心冰封雪降,有了这冬春的蔬菜,即便是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也照样让人感到冬日温暖无忧,安眠入梦,白菜将缺油少盐、清汤寡水的日子调剂得活色生香。
然而,别以为白菜淳厚质朴就好栽植,其实它难侍弄着呢。风调雨顺的年景,白菜出尽风头,备受宠爱,享尽荣耀。可要是摊上旱涝病虫的年头,白菜片叶儿不收绝了产,庄户人脸上愁云密布,心忧如焚,钻天拱地、想方设法地弄回白菜过冬。
1981年大旱,夏秋季节降雨尤少,生产队种的数量本来不多、打算分给社员吃的白菜,还未到霜降,因严重高温,缺少水浇,全部倒在地里。庄户人没有了白菜实在忧伤和揪心,不知道怎样才能熬过冬天。临近小雪时节的一天早晨,邻家几个哥哥叫上还是少年的我,到东乡去捡拾白菜。我们每人推上一辆手推车,沿着盐场崎岖蜿蜒的小路一路向东,一步步向城阳走去。临近傍晌天儿,才踏进城阳地界。
城阳公社是有名的白菜产地,是青岛市区的“菜篮子”,不少生产大队和生产队是蔬菜专业队。小雪前的田野,白菜虽然已经收获,但仍有少量长得个矮体弱的白菜被遗弃在菜地里。我们来到小寨子大队的一片菜地,先是剜到篓子就是菜,不论糟好,逮住白菜就往车子上装。车子快装满了,见别的菜地里还有长势比车子上还好的白菜,便将车子上的白菜卸下来,到别的菜地将长得粗壮结实的白菜装到车子上。我们在初冬的寒风中挑肥拣瘦,相互帮助着将圆实的白菜装满各自的车子,抬头看天,日头早已偏西了。当我们一天没沾水米,忍饥挨饿,饥肠辘辘,浑身汗水和着泥水,每人推着满满当当一手推车白菜,一路蹒跚,有气无力地回到家中时,已是夜幕四合的掌灯时分。那年冬天和第二年早春,硬是靠着这仅仅一手推车白菜,娘用灵巧的双手将它们炖、炒、腌,使全家度过了菜荒,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春。
自那次去城阳捡拾白菜后,此前嫌弃每天饭桌上都有白菜的我,对白菜刮目相看,并产生了浓烈的情感,至今情有独钟。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次去城阳捡拾白菜的经历,仍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哦,又是落雪的冬天,同往年一样,家里早已贮藏了过冬的白菜。虽然如今冬日里各种菜蔬应有尽有,但白菜仍一如既往地陪伴、温暖着人们寻常的日子,其情感如陈年老酒,历久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