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诚斌
一个大型工作间,百号人一起办公,或面对面,或肩并肩,或背靠背,或面对背,或背对面,同一环境中许多同事彼此无必要接触了解而始终陌生(非同部门),成为特定人际生态。区块间三两人的工作交流,传递着信息,释放着噪音,虽有别于社会公共场所,但人员的流动使公共空间不确定性消解着个体对群体的归属信赖,却有某种相似度。也有别于车间的生产流水线,但工位的相对开放状态使脑力工作的独立性受到影响,思维遇到不稳定气流(走动声、说话声)的干扰,使创造角色变成执行角色,这又如同车间流水线的操作模式。
有一天,我在工位上实在坐不住,心烦意乱,便在微信上晒起自己的状况和情绪:“在大办公室写文案,做到人海中心神平静,声浪间杂念止息,需要修炼到一定的境界才成。”我觉得自己的境界确实一般,想到了一千条关于“静”的格言,一万种如何“静”的方法,都没用。我突然发现,自己静不下来的症结是:我不是一个素心人!
“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前提,是要有一颗素心,否则目光在万物上飘忽不定,越看越烦,以至于春哀、夏忧、秋愁、冬苦,怎么会“四季佳兴与人同”呢?现在好多人在城里住久了,要去亲近大自然,然而大自然也不是随便就可以亲近的,更别提什么融入大自然了,除非你是个素心人。“临溪流以静对,访草木以素心”,能与自然亲近,说明你的心是与自然相通的,这样万物才会打开心扉,让你获得宁静。
我喜欢张岱的文章,他有着对生活包括生命的自然、本真的审美倾向,《陶庵梦忆》篇篇见其素心。素心哪里来?有来自“幸生岩壑之乡,共志丝桐之雅”者;有来自“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独往湖心亭看雪”者;有来自“从容秘玩,莫令解秽于花奴”者;有来自“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者;有来自“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袭人,清梦甚惬”者……
人生活在物质世界,自古都一样,要面对生计及经济状况的好坏。其间读书人会有一种文字表达的需要,对现实的感受,或悲或欣,或歌或泣,化成思想的声音,传递、传播,影响他人。现在信息特别发达,哪个人有钱,哪个人更有钱,随时随地信息奔涌而来,刺激着人们的神经,一颗颗心在比较与参照中失去平衡,欲望上升,不得安宁。表示不服气,要争口气,自我正向引导者还算好;就怕由自卑到仇富、由嫉妒到憎恨所有成功者,人性变得阴暗,就有危害之风险了。在处处只谈金钱,不谈情怀的氛围中,一个人做到心如枯井、波澜不惊确实了不起。我终于理解程颢《秋日》诗之落句为何是:“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我从业的是一家民营公司,尽管内部有严格的薪酬保密制度,但同事之间还是窥探、打听出彼此的薪酬级别。有人主动悄悄告诉我,小王月薪20K、小赵月薪25K,本部门十几个人的薪酬级别情况,我来这里上班不到一个月就全知道了。小伙伴们是80后、90后,比我这个60后年轻许多,而他们的薪酬比我高,有的人甚至是我的几倍。我努力让自己相信,年轻人的优势比我强,可还是常有种挫败感,有种来此恨晚感,有种学不当用感,有种年龄歧视感……百感交集,心不能定。我可以“富贵亦不睹,饥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计”吗?那岂不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冬烘先生?
所以,我的问题是自己没有一颗素心。没有素心而静观不得,眼前乱糟糟,耳里闹纷纷。一个百余人的办公场所,绝对不会只有我不耐烦和浮躁,他们也在自我调节,在做自己的思想工作吧。常常有辞职而去的,也常常有应聘而入的。同事中,可有素心人?若有,我当见贤思齐,修素心之法。得此法,才能达到如程颢所说的境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程颢及古代理学家们,注重心灵的修炼,他们在治学过程中发现“心学”是一切学问的基点,也是一切学问的最高点。于是,他们以儒家的身份,抵达道家的思想,再又回到儒家的理想,似乎是个素心人了。周末,我在家检阅“心学”经典,并沿波逐流,读到了钱钟书先生的一句话:“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钱钟书算不算一个素心人?他大半生经历着战争、斗争等非常时期的社会动荡环境,仍写出《管锥编》《谈艺录》等众多冷门的、深奥的著作,他奉行“把忍受变成享受,是精神对物质的最大胜利”的信念,素心不扬而自显,辉映于文坛。
我想象着“荒江野老屋中”的画面,并自问它在哪?当今世界这种地方还是能够找到的,素心人也是有的,如乡野质朴的农民。做学问的素心人会离开城市选择去那里吗?钱钟书显然只是假设一种场景而已,实际上无论在什么环境,读书治学的目的取决于心。素心人做学问,可以做到不赶热闹,不逐名利。素心人相遇何其有幸,遇不到则“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这倒成了道家所推崇的“真人”,更难得了。